《半生戎马半生歌
——人民艺术家阎肃》
本书编写组编
新华出版社2016年1月
岁月留声不留人。当《敢问路在何方》在猴年春节经历了又一轮传唱后,这首歌的词作者——著名艺术家阎肃于2月12日在北京安然离世。就在阎肃昏迷之后,其子阎宇接受采访,深情忆父亲。
这些词不是我写的,是自己蹦出来的
重庆解放后,我爸已经考上了重庆大学,成了最早的一批共青团员。大二时,组织找我爸谈话,阎志扬(阎肃原名)啊,你可不可以考虑不念书了,来西南工委青年艺术工作队搞宣传,新中国要树立新的社会思想。
我爸就跟着部队走了。
我爸上过大学,又有古文底子,革命初期经常需要编些顺口溜之类的鼓舞士气,他就自己编,还挺受欢迎。和平之后,他偶尔写个词儿、投个稿。组织又发现了,说你还挺能写。于是让我爸专职搞创作。二话没说,我爸就下部队体验生活去了。刚去的时候,他是不太喜欢,到了广东,不知道啥时回来。收拾菜地,擦飞机,然后代理连队的指导员。但他就怕一辈子在这里待着,可也不敢问。
我爸说,那时候他总想起柯仲平写的诗:“埋头,埋头,天不怨,人不尤。”把“我被动地来”变成“我主动地想在这里待”,一下心顺了。
他发现,身边这些人都很好,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天上——在天上飞的要不就是自己的同事,要不就是自己的领导、部下,或是自己的爱人。一个人飞上去,这帮人都有共同的眷恋和担心。
打那以后,我爸也开始注视这片天。某一天,和战士一起把飞机伺候好,起飞。三架飞机上天,他们就躺在那儿,等着。就琢磨着哥们儿飞上去了啥时回来?能不能安全落地?一股情感冲上脑袋,我爸一气儿写出了《我爱祖国的蓝天》,只用了几分钟。
“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白云为我铺大道,东风送我飞向前。”他说这根本不是他写的,是这些词瞬间自己蹦出来的。
后来我们院里有个年轻军官对我爸说,他当年就是听到这首歌,才立志要报名参加空军的。
父亲昏迷以后,我把这首歌放给他听,有时候他的眼皮会跳。
见两面就够了
我和我爸每次说话,都是在他的小屋里。我们家没有书房,我爸住最小的一间屋,也就十二三平方米。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衣柜,一台电视。书和资料堆在地上,时间长了打成捆搁到地下室。
我今年48岁,在家这么多年,我见他从来没有第二个形象——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他就是坐在桌子前头,不是写,就是看。他总爱跟我说:“你要是把咱家书架的书都读完,就是有学问的人了。”
我爸就是普通人,我9岁时,下棋他就下不过我,他只是比谁都更努力学习而已。
作词没灵感的时候他大概就几个姿势,站起来溜达,或者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候突然跑过来抱我一下,我说你干嘛呢真烦人。
很多人为了生活而工作,我觉得我爸是为了工作而生活。
我爸的爱情观和家庭观是建立在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之上。那里面的女教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生只和丈夫见过两次,一次是结婚,一次是丈夫上战场受伤抬回来,然后死了。我爸觉得见两面就够了。
希望自个儿是有用的人
虽然我爸叫阎肃,其实他一点儿不严肃。
刚参加工作时,组织上说,阎志扬同志什么都好,就是爱说俏皮话,太不严肃。他说那我就改名叫阎肃。
作曲家姚明是我爸在单位的忘年交,因为仗义,人称姚大侠。两人爱开玩笑,编顺口溜。姚明看我爸是文工团里岁数最大的,就说:“文工团里当元老,央视晚会常撰稿。”我爸也不服输:“四大馊:坏豆汁,隔夜茶,长毛的馒头,姚大侠。”
我跟我姐在医院里认真地说,跟着一个能让你开心傻笑四五十年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非得要求他陪着你,那又是何必呢?
我爸不严肃,但我爸比谁都认真。
住院以后,他还老说:“今年春晚的活动我还没找呢。北京台的应该怎么弄?一出院我就得琢磨。”让他当顾问,他特别当真,任何小事都一样。
我爸今年85岁,前不久准备《胜利与和平》晚会,空军总带队陈小涛碰见我爸两次。 他说看见我爸坐在那儿,其他演员忙着化妆上台,突然觉得我爸很孤独。他端着杯茶走过去,我爸说:“哎呀太累了,我就是有点儿困,想睡觉。”我爸也想过:“这次是70周年,我能参加,80周年可能就没我了,我那时老得都流哈喇子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爸的年纪,是13年前,他72岁。那时候我在外地待了十来年做买卖,他打电话给我:“你缺钱吗?”我说:“不缺。”“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非得在外头?咱能不能不做买卖了,回北京。”我说:“行啊。”就那几句话,他和我妈挺高兴。我回北京陪他们在友谊商店吃饭、逛街,一层还没逛完,我爸突然说:“我走不了了,我得歇一会儿,腿不行了。”
回想我爸这一路,大学二年级组织让他搞宣传,他说好啊。组织说进文工团吧,他说行啊。组织说那你业余搞点写作吧,他说成啊。组织说那你搞写作嘛,也行。从来都是这样,组织让他干嘛,他就好好干好,哪怕一次由着性子胡来也没有。
5年前表彰他,先进事迹报告,他自己发言,特隆重。回家以后我推门一看,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个小屋里,正改自个儿的一个小词儿。我调侃他:“老爷子,八十了还当劳模有啥感触?”他说:“我挺不习惯,有点惶恐。我觉得我也没干什么。”
选摘自《《半生戎马半生歌——人民艺术家阎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