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冰
以前,冬天的村庄悠闲而慵懒,忙了一年的庄稼人,三五成群蹲在村里的小商店门口,晒晒太阳,打打牌,抽抽烟,吹吹牛,一个冬天就这么打发了。可现在再回到村里就会发现,无论春夏秋冬,庄稼人都闲不下来了。小商店门口蹲着的多是老人。用老金的话说:“有能耐的都不在村里混了,剩下我们这些都是没能耐的。”
老金却是全村公认最有能耐、最有情意的人。他70岁,按照辈分,大部分村民都应该叫他爷。
多年前,我家还没有搬出农村,老金是我家邻居。在我父母经常讲的往事里,老金是出场最多的一个。他风趣幽默,说话一针见血,并且心灵手巧,除了种庄稼,盖房子、做家具、做草鞋、编草帽等样样都会。
那年腊月,连下几天大雪,天晴后积雪融化,村里的小路泥泞,很多村民都闷在家里。那时农村下雪下雨出门,最好的行头就是一双七厘米高的厚底草鞋,而纯手工的草鞋却不是人人都会做的。做鞋底用的木头,除了要打磨成一定尺码的鞋样外,还要沿边钻孔;编草鞋用的芦苇花,要先用温水烫,再用工具撵扎软化。十几道工序,十分烦琐。
雪后的一天,老金来我家串门。一推门,见几个高低不一的娃娃都挤在屋子里哭闹,老金问:“太阳暖和和的,孩儿们咋不出门玩去?”我妈无奈地答道:“没有草鞋,出去跑一趟棉鞋还不都湿透了。”8岁的大姐和6岁的二姐拉着老金的衣角抽泣起来。老金蹲下来摸摸二姐的头,心疼地说:“爷爷这就回去给你们做草鞋。”爸妈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夜里,两眼通红的老金提着6双尺码不同的草鞋进了我家:“草鞋做好了,明儿就能出去玩了。”爸妈很感动,对老金那一天一夜的辛劳,他们念叨许久。
老金兄妹三人,父亲去世那年他13岁,上有年迈的奶奶,下有年幼的弟妹。他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宁愿自己在生产队里如牛马般拼命,也要每天挥着锄头把老金往学校里赶。放学,路过田野时,老金总是弯着腰,低着头,睁大眼睛,如猎犬般搜寻遗落在路边的每一粒粮食,能捡到十几粒玉米、几颗黄豆,对于饥荒年代的人们来说已经很幸运了。老金口袋里总能装着比旁人多一些的战利品回家,即便如此,还总是没进家门就先听到哭声。抚摸着哭泣的弟妹,同样饥饿的老金,只能把眼泪流在肚子里。直到有一天,正在上课的老金被堂婶喊出教室,堂婶咧着嘴说:“你还有心上课哩,你弟非要喝俺的洗脚水,打都打不走,你赶紧回去把他弄走。”老金一路狂奔,到了堂婶家,见弟弟趴在一个木盆旁边,和一只黄狗一起舔盆子里的水。老金握着拳头大喊一声,冲上去把弟弟抱起来,弟弟大哭:“我要喝,我饿!”当天晚上老金不顾母亲的鞭打,把书包和课本丢到了水塘里,母亲绝望地哀号一声,搂着年少的老金哭了一夜。从此老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家人有口吃的。
麦收时,收割完的田野里仍有残留的粮食,所以公社派了人守夜,防止有人趁机捡粮食。老金隔着水塘遥望,发现守夜人的漏洞后,让母亲给他准备了长裤和几节麻绳。月夜里,老金潜入水塘,和着清脆的蛙声,缓缓游到对岸,潜入田野。后半夜,满载而归的老金又出现在水塘边,两个裤管里塞满麦穗,麦芒如钢针刺进他的皮肤里,但他并不感到疼痛。想象着一家老小有口饱饭吃,老金就觉得无比舒心。每次回到家里,母亲都会哭着为他擦洗满是血痕的双腿,他低头抚着母亲的头发说:“妈,就算我自己饿死,我也不允许你们饿死。”
老金很爱笑,用他的话说,“老婆贤惠,儿女双全,不愁吃喝,有啥理由去哭呢?”就算是有次盖房子从房顶上跌落,摔断了两根肋骨,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要心是甜的,身体的苦又算什么?”这是在摔断肋骨后老金常对老婆说的话。
老金和老婆是村里第一对自由恋爱结婚的夫妻。老金的老婆并不漂亮,皮肤黝黑粗糙,眼睛很小,村民们都觉得她和浓眉大眼的老金不般配。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天,一些村民就拿老金的老婆开起了玩笑。一个村痞叼着烟卷说:“老金,你咋娶个这样的老婆?长这么难看,夜里不吹灯不敢睡觉吧?”引得人们一阵哄笑。素来老实的老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两拳下去,那村痞的脸就成了血瓢。村痞捂着脸唯唯诺诺蹲在地上,连还手的胆量都没有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拿老金的老婆开玩笑了。
改革开放后,像老金这样既有手艺又踏实能干的庄稼人,没几年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在偌大的村子里,老金家的新平房,在清一色的砖瓦房中格外显眼。日子过得美满富足,老金脸上总是洋溢着憨厚的笑容。
然而,就在儿子结婚后没几年,和老金相濡以沫近30年的妻子突然得了重病。在医院的监护室里,老金守在妻子床边,流了三天三夜眼泪,本来还算白皙的脸庞仿佛陡然跌进尘土里,变得枯黄而黯淡。老金不敢低头,一低头就泪如雨下。他一度非常后悔自己前几十年笑得太多。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不能挥霍无度,包括幸福和欢乐,它们也是有定数的,你早早把它们挥霍完了,就永远不回来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劫难,老金每天以泪洗面。陆续赶来探望的村民见老金这般模样,无不唏嘘感叹。
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妻子重度昏迷,喉咙里经常有大量的痰,稍不注意就有窒息的危险。老金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并及时嘴对嘴把那些浓痰吸出来。所有的医护人员都为老金的行为感动落泪。夜深人静时,老金总是拉着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流着眼泪,轻轻亲吻,反复诉说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我第一次在田里看到你,天快下雨了,你头上没戴帽子,辫子也松了,披散在肩膀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老婆。”老金又说:“别人都说你黑,说你丑,但在我心里,你就是一朵百合花,是真正的百合花。”说到这里,妻子眼角总是挂满泪花,老金不时用粗大的双手为她擦拭。
与其说老金是用深情唤醒了妻子,不如说是他那几十年如一日的善良得到了回报。昏迷一个月后,老金的妻子睁开了眼睛,看到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的老金,流着眼泪说:“我睡了一觉,做了很多梦,咋醒来你就瘦成这样了?”老金流着眼泪,拉着妻子的手说:“你这一觉就睡了28天。”
一年后,在老金的细心呵护下,妻子又如平常一样,在院子里洗刷缝补,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左邻右舍来串门,啧啧称赞。老金总是蹲在树荫下,抽着烟卷嘿嘿一笑。
治好妻子的病,老金几乎倾家荡产,但他心里却是美滋滋的,用他的话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吃糠咽菜心里也得劲儿!”
如今老金70岁了,身体硬朗。村里大人小孩儿依旧“金爷,金爷”地叫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比以前笑得更开心了。谁家有事,只要招呼一声“金爷”,老金依旧准时到场。村里有人打趣说:“金爷,你可是做了一辈子好人呀!”老金嘿嘿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我这一辈子就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