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冰
我去西安上大学那年,离开漯河的那天下起了细雨。一大早,我和父亲沿着沙河河堤向火车站方向走去。朝雨浥着轻尘,河堤的空气清新犹如薄荷,还未苏醒的沙河是一派平林漠漠、烟雨如织的江南画卷。父亲拉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我拎着背包走在后面,我们俩一路无语,却都是怀着无比雀跃的心情。我的梦想即将启航,我的诗和远方变幻着蔚蓝和金黄。
走了一半的路程时,父亲突然停下来,把行李箱放在路边,踏着湿漉漉的青草,走到河边蹲下来。我疑惑地朝他大喊一声,他回头神秘一笑,又扭过身去,弯着腰像在寻找什么珍贵的东西。当父亲从河边上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纸盒和一个装满水的小瓶子。看着我满脸疑惑的样子,父亲笑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纸盒,看到里面居然是一块深褐色的泥土,又把小水瓶拿在手里摇了摇,困惑不解。父亲说:“这是家乡的水和土,你带在身上,到了外地就不会水土不服啦。”我心头一震,离别的酸楚骤然渗入内心,手里握着的两个小物件,顷刻间变得神奇而沉重。
离开河堤的时候,我又一次回头望了一眼沙河,雾霭正从河面上缓缓升腾,河堤两岸淡墨般的树林,在雾里慢慢消隐,烟笼柳暗,流水悠悠,美不胜收。后来很多年间,我在外地漂泊,乡愁在我心中便是一条美丽的河。
漯河有两条河,一条叫沙河,一条叫澧河,均属淮河水系。两条河蜿蜒游动,水深而清,凭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优势,经过家乡人民的勤劳建设,现在早已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两河在小城交汇,贯穿小城全境,我家就在沙河东段的南岸,对沙河我总有种深厚温柔的感情。
小时候,父亲一有空闲就骑自行车载我沿河堤游玩。那时沙河河堤还没有绿化,两岸是自然状态,草秽丛生,莽莽榛榛,虽然看着荒芜,倒也别有一番野味。河边时常有赋闲的人在河边垂钓。我父亲从来都是忙碌的,四个孩子要读书,他又舍不得任何一个孩子受委屈,所以必须不辞辛劳,只争朝夕,像钓鱼这样的事情,他几乎是不干的。
但是在我七岁那年,父亲却冒着严寒在沙河边钓了三天鱼。
临近年关的一天,黄昏时分,父亲要去亲戚家一趟,他朝我悄悄使了个眼色,便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我领悟了他的意图,乐不可支,于是佯装肚子疼,瞒过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姐姐和弟弟,一溜烟跑到路口。果然,我看到父亲在等我,我欣喜若狂地奔过去。父亲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我穿着很厚的棉裤,所以坐上去一点也不硌屁股。我不停地摆弄车把上的响铃,一路上心花怒放,整个河堤都是我的欢声笑语。我们由东至西,穿过沙河长长的河堤,又穿过一些街道,进入市区一片居民小楼,在一片剁饺子馅的哐哐声里找到了亲戚的家。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从六楼走下来。刚刚走出楼洞,突然从空中砸下一坨东西,掉在水泥地上。惊魂甫定后,我们上前一看,是一串绳子拴着的风干的鱼。我和父亲赶紧捡起来,闻一闻,一股浓烈的咸香味沁人心脾。我喜不自胜。我只吃过炸鱼、炖鱼、煎鱼,还从未吃过咸干鱼。
回家路上,我不断地扭过脸和父亲说话,额头蹭着父亲有些扎人的下巴,我说:“爸爸,我从来没有吃过咸干鱼呀,一定很好吃吧?”“爸爸,过年能吃上咸干鱼我好幸福呀!”父亲笑而不语。就在我满脑袋幻想咸鱼的美味时,父亲突然停了车,轻声对我说:“咱把人家的鱼捡走了,人家还怎么过年呢?这鱼还是还给人家吧。”父亲不等我表态,就把车子掉了头,不顾我满脸的沮丧,又回到了那个楼洞下。父亲仰起脸寻看了一番,发现三楼的阳台上挂着同样的另一串鱼。三楼的主人很快被父亲唤下来,满脸堆笑的女人连连感谢,又再三强调这是从沙河里钓来的鱼,是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珍馐美味。我听着越发难过,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回到家,母亲听说了事情的来由,立刻端出一大盆炸得金黄的鱼块。我摇摇头说:“不是沙河里的,我不吃。”母亲瞧见我痛哭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肩膀上,我忍着眼泪默默回到自己的卧室。伤心了一夜后,第二天居然把咸鱼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依旧乐陶陶地跑来跑去准备过大年。
父亲却在第二天一大早借了渔具,冒着严寒直奔沙河边。
多年后,我云游四方,追随那吸引我的来自远方的梦想,也曾见过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冬里,父亲躬身坐在空旷的沙河边,双手交替揣入袖管,脚下踩着耀眼的冰花,宛如雕像一般,独钓寒江……
而我至爱的沙河,何尝不是如父亲一般,源源不断地为两岸儿女无私奉献。在无数个他乡的不眠长夜里,只要默默一念,便是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