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拂
初来山里那一年,我口袋里随时插着一本植物图鉴,早晚出门,小径上清寂无人,时而山风与急浪迅急扫起,远近的山树一起发着哮喘,此起彼应。我站在环风处,看山风的气流,从这头荡到那头。
时而四野舒齐,轻和温蔼里,一片一片的草叶绿荫把山路挤成窄径。我深吸、屏息,又缓缓吐气。驻足山径,若是就此山路为草木封固,我也不会慌张,不会焦躁,安静地站在那里,口袋里正插着植物图鉴,空静里慢慢翻阅、对照,满目植物形态术语──叶狭长、线形、叶舌膜质、叶缘粗糙……逐一辨识过去,专注里整个人浸润在草色沉寂的思维之中,这里有另一种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繁生茂长,但清净安寂,数百千万以上的族类,生着蒴果、小花、苞片、托叶。我时常来,久久不动蹲踞一旁,所辨认的都是失乐园里的草木。
尔后,养成习惯,日日往南行走十公里,深入瀑源区,冷瀑冲刷溪谷,落差六十公尺。白练撞上巨石,水花狂舞,涧水每日以火箭的流速泄掉上千万加仑的源头活水,不舍昼夜,逝者如斯夫。我认识的山川草木世界就由这个山谷开始。
步履趑趄前行,青枫、九芎、山龙眼、青刚栎……密密飞展向天,红榉枝丫间弥漫着雾气,顺着水流溯溪谷,草木披靡。这样的莽林脚下没有阳光植物:蕨类、苔藓、菌菇、野芋……我在一大片蛇根草前坐下,这里有另一种时间存在。六百岁的红桧正值青春年少,雨后几小时的菌菇已属太老。大树顶梢站着阳光,我想看看短促的菌菇独处时做些什么。它不动,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持续不动,然而我知道紧锣密鼓,流年正在暗中偷换。伞褶在微微松张,不动声色地弹射孢子吗?我转换坐姿,看不出一切。分秒正在离去,菌菇看起来仍在静止。是否存在的心跳只有存在本身听到,面对恒长来说,红桧的世纪浩远幽邈我无由憬悉,然而菌菇的游丝我亦未见得就守得住它的瞬息。恒长无法掌握,短暂易于流失,我认识的菌菇往往只存在一场暴风雨之间,顷刻消逝,许多我走过的地方,发生过的也都没有发生,然而某些东西确实存在过。
植物与植物间的沉默幽寂是诱惑性的,寂止的生命在寂止里生长,也在寂止里死亡。同一块单位面积上同时存在着两个粗分的世界,上层世界在阳光中仰面,下层世界在水荫中霏然自寂。沉缓的洪荒大地,一眼望去层层展现,植物在彼此交错中可有流动?踩着荒堙前进,全神贯注,自然的景色太寂静,令人有着某种程度的悸怖,怀着致命的防卫与深究,我口袋里随时插着一本植物图鉴,总归是天暗了之后才会回到室内。在那样密集的森林里,植物之间不知道是不是也有故事,我观察植物的静默,读它静默中的生死离去,植物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语言,相亲里故意忽略对方,但不离开彼此太远,孤独地倾听、安慰、接纳、包容,也孤独地欣赏自己的弹性。在那样的早晨,那样的黄昏,我经常那样独对一山宁谧,静得像一座深度禅定的寺院。树影重叠错落,山草小径侧身穿去。纵走其间,人与植物的幽密处或恐皆于此醒转而来,关于树,关于我,两两无声互不相言。
瀑源区因为近着源头,另有一种整饬、洁净,冲下的水柱生风荡在耳际,盛暑亦有恻恻轻寒。四围野草终年常湿,阔叶楼梯草终年水润。草木知己,绿树前身,若有轮回,我当企望回到自己的最初,返照幽谷,来世就做一株寂然自寂的小草,无声,但整饬、清净,或恐是这一世唯一期待的梦吧!
尔后,在众多植物之间慢慢归类,我仰面在叶隙之中探索,阳光潋滟闪烁;我也在俯身向地叩吻脚趾之际,痴迷于丛集的小草。大的乔木,小的灌丛;多年生一年生二年生草本。我喜欢大树,仰不可止;而我俯身,谦卑叩向小草,小草的更迭,一岁一枯荣更时时扫过幽影大地。光阴仿佛,一波来了,一波去了,存在和不存在,它们是大树脚趾间的潮水,在季节一瞬间全部呈现,一瞬间全部消逝。来了,去了,关于生命,那种迅急,心情是小草的心情。我蹲下来,生命的景色永远伏低下去,灾难的起落钝挫,岁序枯荣,生命种种都是要跪下来看的。由此,有一半的时间我伏在地上和野草一起转度四时。
然后,许多年过去,我发现,在台湾,许多草本植物的渐出其实是从冬天开始。双子叶植物在翻过的田土里展臂,幼小的子叶像两片飞羽,或狭长或卵形或浑圆,趁着初冬的微暖,冒出泥土呼吸清甜的空气。日光、温度,暖冬和寒春应当有着某种程度的混淆与相类吧。暖暖的初冬里假吐金菊、细叶碎米荠、繁缕、山芥菜、紫背草等一一抽芽,进入新生命的繁殖状态。
春寒料峭,有时春天的寒气远远超过冬天,暖冬的晴和阳光呼唤着泥里与土交融的草籽,潜伏的生命因此得到启发,加上台湾海峡上空冬季锋面带来的丰沛水气,丝雨一落,原本就生命力强劲的野生草木,此际格外滋润柔媚。雨润初冬,田土翻新,新冬、新土、新簇小芽苗,很难指陈的幼芽,刚刚开始展着子叶,但是我一一认得出,那两片子叶狭长深绿的是咸丰草,浅些的是假吐金菊,嫩绿小团扇形的多半是十字科家族的细叶碎米荠,新绿盾牌状的是繁缕……这种季节植物的幼婴成簇自泥土里挤出,看似相似,其实各有各的传承标志,基因遗传根深蒂固无能更改,关于宿命的幽秘,生命沉寂了何止千百万年。我走过新芽繁茂乱挤的孤荒大地,不论信或不信,早春的第一枝杜鹃已经绽放,而时序不过方入仲冬。这是台湾,我遁避的山区一角。到了真正的春天,新簇小芽已成株,寒光清冷里蒴果绽放,传递讯息,繁殖的幼芽,至新春已是另一代了。
于是,许多许多起风的日子,我看着空气中许多许多带有白毫的种子乱飞。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飞羽,十一月芒絮,十二月、一月青枫,三、四月爬森藤、大锦兰、山芙蓉,秋后木棉;还有四时不断的菊科植物:昭和草、山莴苣、黄鹌菜、紫背草……皆种子扁平,棉毛轻盈,四时不断,有时飞到我的发上,有时飞上衣襟,有时落到我的碗里。有时风一起,我抖落裙裾,无数无数飞羽示意我发生什么事情。自然界的盛会,到处都是急欲奔赴的生命。
就这样处于荒野,环身四顾,渐渐学会了采食野蔬。想起我父亲那个年代。他们把山棕蕨的梗茎杵碎,捣成浆汁,沉淀成一大桶淀粉,滤去水分,调制成绛褐色扁平的煎饼。那样的年代草衣木食,为的是常有岁歉,而我学习生活,是因了现下过度富裕的社会。过度需要节制,垂祷里清贫意志的升起,才会了解自然。袪除与摆脱,宽怀体受天地之味,野叟山童有野叟山童的喜乐自在。
选摘自凌拂《台湾草木记》,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