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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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21日 星期

彼岸


□李 辉

过黄河一路向南,来到沙澧河畔。在漯河市郾城区的西关,恕我孤陋寡闻,竟然不知这里有座曾名扬四海的佛教圣地——彼岸寺。   

说是彼岸寺,此时已是一处遗址罢了。低头徘徊,空间很是逼仄,我试着与曾经来过这里的唐代韩愈、杜甫,宋代苏辙、苏轼的脚印重叠,闭目间梦幻穿越时空,想濡染几分唐朝的烟尘宋代的风雨,无奈琅琅书声惊扰,让我顿然回到现实。哦,彼岸寺经幢处在一所学校院内。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杜甫在郾城看公孙大娘跳《剑器》舞时,史书上讲是玄宗开元三年,那时杜甫四岁。待他多年后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时,经历安史之乱的大唐已由盛而衰。昔日香火繁盛的彼岸寺渐渐蔓草堙路,公孙大娘也该是“绛唇珠袖两寂寞”了。

历代遭难,在清乾隆年间仍有房近千间的彼岸寺,也早已片瓦不存,如今仅仅遗存记载北宋时期重修彼岸寺经过的经幢,它形似古塔,典型的石刻艺术珍品,如今孑然孤寂,长伴寒月。但想想比彼岸寺还壮观的阿房宫、圆明园尚难逃兵燹,身处“得中原者得天下”的逐鹿之地,彼岸寺,您又怎能远离苦难和战乱?

在暮色中久久凝望石幢,它俨如难以圆寂的苦僧,默然无语,直视苍天,似乎在为我指点沧桑“彼岸”的文化秘籍。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同样拜谒过彼岸寺的苏轼,曾经对“识字”有过刻骨铭心的感触,大概也明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大概因为见过很多的“文字狱”而心有戚戚,故如此喟叹。

初识漯河,我就是冲着“汉字名城”的名头来的,因为这里是“字圣”许慎的故里。

仓颉最初造字,是按照万物的形状描摹。1800多年前,东汉的文字学家和经学大师许慎无疑是伟大的,他焚膏继晷,皓首穷经,一生苦苦编写《说文解字》,是第一位从理论上阐明文字重大意义的圣人。

“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无论是走进许慎小学还是站在许慎文化园,我的耳畔总有“字圣”的洪钟之音。

通常,超脱生死,即涅槃的境界为“彼岸”。而许慎通过对文字全面系统的整理和研究“以究万源”,为后人的文字“摆渡”带来便捷。遥望“彼岸”,我们都应有感恩的情怀。

识字的忧患的确曾让知识分子寒栗,秦始皇焚书坑儒就是历史上的文化悲剧。但在学术求实上“一根筋”的许慎,丝毫不忘“前车之鉴”,凛然风骨偏钻“牛角尖儿”。据传,在编撰过程中,他居然不避窦太后的名讳,将“窦”字解释为“洞”,因此惹怒了窦太后,将其贬官,逐回原籍。可见,做学问无论大小,拥有人格气节,秉承治学精神,方能让历史的文脉千年传承。

在参加河南杂文作家漯河采风的文友中,来自洛阳的马军在许慎小学参观时,无意中看到恩师——我国著名历史学家、文献学家郑慧生先生的墨宝,他顿时黯然神伤,几天后在微信圈里留言:“人生何处不‘相逢’。无意中看到恩师的墨宝,回到家翻开恩师所著的文字学著作,思绪万千。恩师于前年已归道山矣!天文、训诂、文字、考据,师无一不通,惜无一人将其衣钵全部接下。吾当年求学于河大时,视学问如粪土,有无知无畏之愚,无向学向上向道之心。悲乎!踏入社会多年,经历些许世事,方明心见性,从此开悟,‘三向’之心方生,然时已近不惑,痛哉!”

郑慧生先生教学生《中国历史文选》,教材是繁体横排的。他曾专门用一堂课来说明这上、下两册教材里的错误。郑慧生先生说,用这样的教材真是误人子弟,再这样下去,不知有几人认得古文,读懂古书……

长期以来,知识缺乏“含金量”,许慎用38年的心血撰成《说文解字》,朝廷奖掖的也仅仅是40匹布。时光越千年,在改革开放“下海”潮水汹涌喧嚣时,不是同样出现“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那种脑体倒挂的怪异现象吗?

马军还记得,郑慧生先生当年参加评职称,用三轮车运来自己的学术成果。发表的论文和出版的书,几乎装了满满一车。虽因“慧”而“生”,若遇知识贬值、钱权当道,也会曲高和寡、知音难觅,最终成为幽谷潺音、治学绝唱,知识的“江河水”甚至有“断流”之虞。

的确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还是回到彼岸寺吧,同行采风的一作家,竟和为我们讲解的女同志是30多年未遇的小学同学。时光如河,人与人之间、历史与历史之间该有多少“彼岸”,充满戏剧性。我给两位老同学拍了一张“重逢照”,感喟“人生识字共寒窗,多年同道终相逢”。这,恐怕也是“文化”之手冥冥中的安排!

如今,你识不识字,文字就在那里;你读不读,《说文解字》就在那里。它宛若彼岸的文字岛礁和文化坐标。

“人生识字忧患始”,人生若不识字,那又该何“始”?于我看来,是悲剧荒诞之始。

早年辍学,我初是懵懵懂懂地活着。有一年春节临近,看到商家正卖年画,在一幅“颐和园”画前,对皇城根儿心生向往的我迟疑中问老板,那幅“‘顾’和园”的画卖多少钱?

话音刚落,老板疑惑,周围的人侧目,少不更事的我竟然重复而问,直到老板明白过来,纠正我的谬误后,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恨不得当时发生七级地震,把自己陷进地缝里。

人知耻而后“泳”。从此无论在文字的“河塘”扑腾,还是“游”进文学的“河道”,我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总怕念白字再被“呛”一口。

身为百姓,念白字尚可宽宥,身居要职或高位的人倘不学无术,则让“彼岸”的许慎蒙羞。几年前媒体曾报道一法官在宣读判决书时竟将“贿赂罪”念成“有各罪”;某地一领导干部向上级汇报工作时说:“我这次来向领导汇报工作,也没事先打草稿,干脆直接说吧,只当是‘对牛弹琴’了。”这样的乱弹,听者不暴跳如雷才怪。

人生本是一片圣洁之地,若一味地荒废光阴、精神颓废,或者半途而废,心灵世界恐怕瓦砾遍地,信仰在废墟中陨灭,精神风骨似石柱断裂。

失去的彼岸寺无法重建,那就呵护好《说文解字》和更多的中国传统文化吧,摆脱愚昧的雾障,抵达文明的彼岸!

放眼更远的彼岸,随着中国对外开放和实力增强,许多外国人开始“说文解字”,探寻古老而年轻的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的深邃从一则笑话里可以管窥:中文研究班里,教授写了一个句子,中间空了一个字,让学生从“巳已己”三个字中选一个适当的填上。结果,两名美国学生目瞪口呆,一名非洲学生拿起尺子测量这三个字的长度。

其实浩瀚的中国文化,其长度哪能用尺子丈量?只有让心灵远航的罗盘对准彼岸、“渡”向彼岸,方能洞察玄妙,了解中国文化。

在许慎文化园,正遇到来自安徽的孩子参加“少儿启蒙开笔礼”仪式,孩子、家长和教师都着汉服,让我有穿越时空、回溯千年的感觉。在人群中,一位戴着近视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引起我的注意,从他和女翻译的对白中,我听出他来自一衣带水的彼岸。他看孩子们行开笔礼的神情很专注,我不懂日语,但从他的口中反复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许慎、许慎。”

“字圣”许慎,在他的眼中应是文化的航船。文字载负着两个民族的沉重历史,在躲避漩涡与暗礁中艰难前行。民族的创伤,通过文化的“疗治”,总有一天可以心灵弥合。

我想得更多的还是海峡两岸正在行驶的文化之船。台湾一位文化研究员曾言,《说文解字》不仅代表汉字文化的发展和传承,也是反映历史文化和社会进程的伟大经典。

我还读到新华社的一篇消息,大意是说台湾要求学生在高中时代就学“四书”。许慎文化在台湾很有魅力,岛内文字研究部门和国文系的学生,没读过许慎的《说文解字》就不算懂得中文。

在重建中华文明体系的当下,文字无疑是文化之根。在漯河采风,处处感受许慎的文化热度,《说文解字》如同历史文化老人,我们不能数典忘祖,背弃根本。

暮春时节,我痴情地在许慎故里寻踪溯源,在许慎文化园对称布局的汉字大道上徘徊,反复触摸别具匠心的六书石柱,用灵魂的手指描摹着文字的一撇一捺,此时,大写的汉字恰似蓊郁古树,风吹枝叶,我似乎听到文字在心头不断发芽的声音。

在这样的文化彼岸,我愿成为远离熙熙攘攘、滚滚红尘,凝望残林、寒月的另一种“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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