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涛
外婆再次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这次恐怕难以熬过去。
母亲、舅舅、二姨、三姨等亲戚每天守候在医院。外婆双目紧闭,脸上早已没有往日的光泽,脸庞瘦得似乎用手一戳就能戳破的感觉,一种难言的压抑让人喘不上气。
外公已经90岁了,非要逼着舅舅带他到医院看望外婆。考虑到外公年纪大了,舅舅及舅妈劝他在家等候,外公就以绝食进行要挟,实在拗不过他,舅舅小心翼翼地把外公接到医院。
外公坐在外婆的病床边,看着瘦骨嶙峋的外婆,一个劲抹眼泪:“你可不能先走啊!我让几个孩子再兑些钱,一定把你看好!”“老头子,我不走,你放心吧!我要走,也要走到你后头。”外婆吃力地安慰着外公。我不忍再听下去,强忍着眼泪来到医院的走廊里,母亲及舅舅他们也走了出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给两位老人一个安静的空间,让他们唠唠70多年的生活。
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尤其到了冬天,稍微受凉,外婆就整夜整夜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候,外公就会从床上坐起来,也不说话,呆呆而又无奈地陪着外婆一直坐到天亮。每年的冬天,外婆都要到医院入住几天。每次就医,医院就会给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而外婆的寿衣也准备了一次又一次,但死神每次都又擦肩而过,外婆整整熬了83年,我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外婆熬过时间的。这次入住医院,我依旧在想:奇迹一定还会发生,外婆一定会再次熬过时间。
从小,我就喜欢在外婆家生活,喜欢听外婆整天的絮叨,也喜欢帮外公点上一袋旱烟,看他吧嗒吧嗒抽烟的样子。在我的印象中,外婆的嘴似乎没怎么停过,从早到晚都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但那种絮叨又让人感觉如此温暖和亲切。而外公很少说话,一天也不见外公说过几句话,但那种无语又绝非冷漠的无语,而是让人感觉很敦厚踏实的无语。
母亲姊妹六人,外公是生产队负责喂牲口的饲养员,在那样的年代,生活的压力都压在了外公身上。有一年冬天的晚上,外婆瞒着外公从生产队的牲口屋里偷偷带回来一捧喂牲口的饲料,回家后拌上野菜,给母亲、舅舅六人熬制了一锅菜汤,母亲说那是小时候吃过最饱的一顿饭,也是最香的一顿饭。但两天后,外婆被带到生产队,被人告发说偷社会主义的集体财产。外婆被带走了一整天,母亲、舅舅整整饿了一整天。外婆被带走的第二天,外公去生产队“投案自首”说,那捧饲料是他偷偷从牲口屋带出来的,但别人审问“偷”的过程时,他就闭嘴不再说什么。由于外公的“顶罪”,外婆最终被审判“无罪”,外公却被撤销饲养员职务。从那个冬天开始,外婆就患上了哮喘,外公也变得沉默寡言。
再后来,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件事情的告发者也终究露出水面。每次提起这件事,外婆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总是满脸笑容地对母亲说:“换成谁,都会那样做的,况且,从那时候起,我就看到你爹能顶事。”外公坐在旁边听见外婆的絮叨,不说话,就是腼腆地笑。
外婆最终没有熬过去。送外婆那天,外公在外婆身边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90岁的老人眼泪竟是那么丰富,哭得让每个亲戚如锥扎般的心痛。平时不爱说话的外公,就像外婆附体一样,边哭边唠叨:“哎呀,我怎么活下去,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说好的要走到我后头,你这不是哄我吗?你说过一辈子不离开我半步……”又对母亲和舅舅们说:“让你妈再晚送走两天吧,我好多话还没说完!”在众多亲友的劝阻下,终于合上了外婆的棺材,随着铆钉的“咚咚”声响,外婆、外公永远分开了!
以后的每个下午,外婆的坟前,总有一个90多岁的老人坐在那里,一句没一句地喃喃细语,似乎要把一辈子没说的话说给外婆听。我总在想,外婆经历了那么多的病痛,能够活到83岁,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熬过这时间的,答案不确定,但我知道最起码有一条理由是抹不去的,那就是外公的默默陪伴。我又在想,70多年的陪伴,外公为什么极少说话,答案也不确定,但我知道最起码有一条是肯定的,有一种爱不需要语言。
半年后,外公终于没有挺过去,也随着外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