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短篇小说《北京折叠》,“80后”女作家郝景芳摘得了雨果奖。自刘慈欣《三体》获奖后,中国作家再次进入世界奇幻文学的视野。
无论是三重空间的奇幻想象,还是小说中折射出的对于社会不平等问题的人文关照,都为郝景芳和她的作品吸引了大量目光。颁奖典礼上,郝景芳发表获奖感言:“我个人不希望我的小说成真,我真诚地希望未来会更加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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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空间是秩序更是冷漠
《北京折叠》讲述了一个非常精致的故事:小说把北京虚构为一个三重的空间,每个空间里人的处境各不相同。到了夜晚,空间就会发生改变,生活于底层第三空间的人进入四十八小时的沉睡,而第一空间则华丽地升起。主人公是一位垃圾工老刀,为了给捡来的孩子糖糖交幼儿园学费,冒险去其他空间送信。不同的人身处于不同的世界,互相之间缺乏交流与沟通;这既是一种秩序,也是一种冷漠。
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城市是不一样的:城市,在有些人眼中是淘金谷,但在有些人眼中是冷漠的荒原。面对现代化城市带给人们的困惑,与其以科幻小说的态度追问“空间科技”如何运作以及在未来实现的可能性,倒还不如以人文关怀避免这种科技的冷漠应用。《北京折叠》所阐述的科技,正是城市空间分裂到极限、丧失一切交互性的结果。
谈到小说的创作背景,郝景芳说:“我原来在北五环外居住的时候,周围有挺多外来打工的人,生活也都是有各种各样艰难的地方,有时在楼下吃饭随口聊聊天。再就是我家里的亲戚朋友前些年也生活得非常艰难,我会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状态。另外,有一个细节之前跟人说过,我坐出租车的时候,一个司机给我讲他们怎么给小孩排队上幼儿园,在幼儿园门口排一夜,排不上公立幼儿园,这个细节对我来讲还是触动蛮大的。”
小说是不是过于渲染了中国社会的阶层分化和贫富差距?郝景芳表示,在与国内、国外读者交流时,她发现双方关注的点不一样。“中国这边的读者很容易关注到社会阶层,特权的存在。但是国外的读者其实最关注机器化和自动化对于人类经济的影响,他们关注的是假如未来越来越多的机器人跟自动化取代了现在的工人,这些工人失业怎么办?这对他们来讲是最大的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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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写出社会中隐身的状态”
郝景芳1984年出生于天津,2002年获得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6年,郝景芳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本科毕业,进入清华大学天体物理中心。同样在这一年,郝景芳正式开始科幻写作,发表长篇科幻小说《流浪苍穹》等。
后来,郝景芳转入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攻读博士学位,2013年开始在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工作。有关自己的一些人生经历,郝景芳写进了自传体小说《生于一九八四》。
无论是获奖短篇《北京折叠》,还是新近出版的长篇《生于一九八四》,郝景芳都在探讨现实世界中的巨大鸿沟,聚焦于那些被现实围困的群体,无论是阶层、制度、身份、财富不均,都是她关注的焦点。或许正是她日常的工作经历,让她有机会接触到一些高层次的场合和人物,也让她看到这些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哪些会议和决定最终改变了底层的生活。再反观现实中的人和事,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郝景芳才会认为:“有一些主题并没有被人们真正地看见,我就想把这种隐身的状态写出来。”
写出社会中隐身的状态,郝景芳并非单纯出于情感上的“鸣不平”,而是想在更高层面,在自己的作品中,为人类共同的出路问题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因此,从《流浪苍穹》开始,她所有作品中的任何一种制度,都有它本身的缺陷。因为她坚信,世界上不存在乌托邦,没有一种制度是完美无缺的。真正好的世界,答案并不在制度,而是在人。在面对制度造成的困难中,人与人之间能互相尊重,彼此真诚,才是未来可期的一条路途。
高中时代开始阅读卡尔·萨根、约翰·格里宾,进入清华大学物理系之后阅读爱因斯坦、海森堡、波尔、薛定谔、笛卡儿、康德……郝景芳几乎是靠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趟出了一条从科幻,到物理,到哲学的路。尽管当时想要成为一名量子物理学家或宇宙学家的梦想,至今还遥遥无期,但她似乎更坦然了,因为在写作的过程中做出的反思,让她明白:找到了内心平静的自我之后,生活中现实的困难是很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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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科幻之岛飘向社会沉思
郝景芳知道,自己的作品不是那种以起伏跌宕的情节吸引眼球的,也不是那种靠产量和速度获得关注的。选择用科幻的形式,去表达内心的困惑和对世界的思索,其实是她最喜欢也最适合的一种方式。科幻,让想象和现实交叠,也让她的构想在另一个时空里呈现。
初涉写作之路,郝景芳就凭借一篇小小说《迷路》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几个中学生小女孩,每天过着平常的生活,每天都在困惑自己的未来。有一天,她们在公园里迷路了,她们寻找出口。
在她的小说里,除了虚拟一个时空、解答人类归宿之外,个体的内心体验也成为一个重要的母题,在简洁的笔触背后,表现出对社会规律与人性的思考。
这种基调从《流浪苍穹》便已经大致建立。在这本长篇小说里,郝景芳并没有简单地把地球和火星刻画为传统的殖民问题,而是把它们作为一对永恒的矛盾冲突来阐述思考。在未来世界里,地球是绝对自由的、个人的,而火星则恰恰相反,那里一切资源共享,没有自由流动的市场。拿个例子来说,地球上的艺术家创作完成后,作品要拍卖,给某个私人机构,或者举办展览收取门票,他们有可能发家致富,也有可能颗粒无收;而火星上的艺术家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他们的生活来源,创作经费,全都是火星政府提供的,他们的艺术品完成后也要上交给“公共空间”,不收取任何费用、每个公民都能欣赏,他们不会贫穷,但也不会富有。
郝景芳小说的笔触就这样巧妙地从科幻世界的架构转移到了社会问题的思考。在单一的社会形态下,如何表现个体自我价值的问题在《流浪苍穹》中不断被追问。
同样,短篇小说《北京折叠》,追根溯源的话可以发现它描写的并非仅仅是单纯的阶层分化问题,也不是某种凡尔纳式的科幻构思,而是更容易被时代忽视的人文命题:在未来社会,等到机器完全解放劳动力之后,如何处理那些因此而失业的工人。
这个问题在现在的中国看来还太遥远,但文学的任务绝不仅在于预言科技的可能性,它同时预言社会与人性的可能性。而偏重于后者的倾向,或许正是郝景芳文学“漂流”的原因。晚综
郝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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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奖
雨果奖是世界科幻协会所颁发的奖项,它的设立不是为了纪念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而是为了纪念来自卢森堡的现代科幻小说奠基人雨果·根斯巴克,这被认为是“科幻界的诺贝尔奖”。
雨果奖无奖金,只有一座奖杯,是纯粹的荣誉奖。据报道,刘慈欣当年捧得雨果奖杯回国,由于奖杯外形设计颇为科幻,曾因此被中国海关扣下。
2016年雨果奖共颁发了17个奖项,其中最受关注的四个奖项是最佳长篇小说、最佳中篇小说、最佳短中篇小说和最佳短篇小说,分类的依据是按照小说的字数,短中篇小说规定为7500至17500个英文单词长度,郝景芳获奖的《北京折叠》正在这个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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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折叠》精彩片段
从垃圾站下班之后,老刀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白色衬衫和褐色裤子,这是他唯一一套体面衣服,衬衫袖口磨了边,他把袖子卷到胳膊肘。老刀四十八岁,没结婚,已经过了注意外表的年龄,又没人照顾起居,这一套衣服留着穿了很多年,每次穿一天,回家就脱了叠上。他在垃圾站上班,没必要穿得体面,偶尔参加谁家小孩的婚礼,才拿出来穿在身上。这一次他不想脏兮兮地见陌生人。他在垃圾站连续工作了五小时,很担心身上会有味道。
步行街上挤满了刚刚下班的人。拥挤的男人女人围着小摊子挑土特产,大声讨价还价。食客围着塑料桌子,埋头在酸辣粉的热气腾腾中,饿虎扑食一般,白色蒸汽遮住了脸。油炸的香味弥漫。货摊上的酸枣和核桃堆成山,腊肉在头顶摇摆。这个点是全天最热闹的时间,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几个小时的人们都赶过来吃一顿饱饭,人声鼎沸。
老刀艰难地穿过人群。端盘子的伙计一边喊着让让一边推开挡道的人,开出一条路来,老刀跟在后面。
彭蠡家在小街深处。老刀上楼,彭蠡不在家。问邻居,邻居说他每天快到关门才回来,具体几点不清楚。
老刀有点担忧,看了看手表,清晨5点。
他回到楼门口等着。两旁狼吞虎咽的饥饿少年围绕着他。他认识其中两个,原来在彭蠡家见过一两次。少年每人面前摆着一盘炒面或炒粉,几个人分吃两个菜,盘子里一片狼藉,筷子扔在无望而锲而不舍地拨动,寻找辣椒丛中的肉星。老刀又下意识闻了闻小臂,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垃圾的腥味。周围的一切嘈杂而庸常,和每个清晨一样。
“哎,你们知道那儿一盘回锅肉多少钱吗?”那个叫小李的少年说。
“靠,菜里有沙子。”另外一个叫小丁的胖少年突然捂住嘴说,他的指甲里还带着黑泥,“坑人啊。得找老板退钱!”
“人家那儿一盘回锅肉,就三百四。”小李说,“三百四!一盘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什么玩意?这么贵。”小丁捂着腮帮子咕哝道。
另外两个少年对谈话没兴趣,还在埋头吃面,小李低头看着他们,眼睛似乎穿过他们,看到了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目光里有热切。
老刀的肚子也感觉到饥饿。他迅速转开眼睛,可是来不及了,那种感觉迅速席卷了他,胃的空虚像是一个深渊,让他身体微微发颤。他有一个月不吃清晨这顿饭了。一顿饭差不多一百块,一个月三千块,攒上一年就够糖糖两个月的幼儿园开销了。
他向远处看,城市清理队的车辆已经缓缓开过来了。
他开始做准备,若彭蠡一时再不回来,他就要考虑自己行动了。虽然会带来不少困难,但时间不等人,总得走才行。身边卖大枣的女人高声叫卖,不时打断他的思绪,声音的洪亮刺得他头疼。步行街一端的小摊子开始收拾,人群像用棍子搅动的池塘里的鱼,倏一下散去。没人会在这时候和清理队较劲。小摊子收拾得比较慢,清理队的车耐心地移动。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但对清理队的车除外。谁若走得慢了,就被强行收拢起来。
这时彭蠡出现了。他剔着牙,敞着衬衫的扣子,不紧不慢地踱回来,不时打饱嗝。彭蠡六十多了,变得懒散不修边幅,两颊像沙皮狗一样耷拉着,让嘴角显得总是不满意地撇着。如果只看这副模样,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样子,会以为他只是个胸无大志只知道吃喝的怂包。但从老刀很小的时候,他就听父亲讲过彭蠡的事。
老刀迎上前去。彭蠡看到他要打招呼,老刀却打断他:“我没时间和你解释。我需要去第一空间,你告诉我怎么走。”
彭蠡愣住了,已经有十年没人跟他提过第一空间的事,他的牙签捏在手里,不知不觉掰断了。他有片刻没回答,见老刀实在有点急了,才拽着他向楼里走。“回我家说,”彭蠡说,“要走也从那儿走。”
在他们身后,清理队已经缓缓开了过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人们扫回家。“回家啦,回家啦。转换马上开始了。”车上有人吆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