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芹
时光悠悠,母亲已悄悄步入老年:染发剂已藏不住丝丝白发,朴素的衣着已遮不住身体的日渐羸弱。
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因为姥爷家成分不好,大姨和舅舅勉强上到小学五年级,母亲干脆就没进学堂。童年母亲练就一身爬树的“硬本领”。直至我上师范,槐花盛开时节,我从学校返家,她还能麻利地爬到树上为我拧槐花蒸着吃。
在我印象中,母亲是无比强壮的。身为农民,她做起农活来处处是把好手,年轻时扛起满袋粮食就走,巾帼不让须眉。无论什么活儿,她总能又快又好地跑在别人前头,所以经常当劳模,得到诸如毛巾、脸盆、茶缸之类的奖品。现在她喝茶用的白搪瓷茶缸,年深月久,瓷掉了好几处,外面红色的“奖品”字样已模糊不清了,她依旧爱不释手。
母亲爱干净。无论收麦子还是收秋,无论多忙多累,无论晚上到家多晚,她都要冲澡洗衣服,当晚换下来的衣服绝不会放到第二天。所以她的衣服虽旧,人却总是清清爽爽的。她这种爱干净、不拖拉的品德也传给了我们姐弟两个。
母亲长了一双巧手。我和弟弟的鞋子不管单的还是棉的,她都做得十分精致。不光我俩的鞋,爷爷奶奶、叔叔小姑、姥姥姥爷,还有舅舅的鞋子,大部分都出自她手。农闲时的晚上,坐在被窝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她“刺啦刺啦”地纳着鞋底,一针又一针,密密麻麻,匀匀实实,纳过的地方就像均匀地撒了一层白芝麻。在这规律的“刺啦”声中,我和弟弟沉沉睡去。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学校集会,我坐在第一排,一位中年女老师走到我面前蹲下,边欣赏我的鞋子边问:“你的鞋这么好看,谁做的?”我怯怯地答:“我娘。”“回家让你娘找找鞋样儿,拿来给我用用。”“好!”那一刻我心中涌动的,是满满的自豪!
记忆中,我们家是我们村最早有缝纫机的人家。母亲不会裁剪衣服,但只要别人裁出来的,无论什么款式,她都能做出来。小时候我和弟弟的衣服是同龄孩子中最得体的:流行喇叭裤了,我的裤子跟着潮流;不时兴宽腿的了,她立马改成瘦腿。时兴中山装时,时常有陌生人拿着做半截儿的衣服,慕名来请母亲帮忙缝上四个口袋。母亲总是爽快地接过,尽心尽力地缝好,等待人家来取走。
我们卧室前墙放了张小床,每到过春节前,小床上总是堆着小山一样的裁好的衣料,都是亲戚邻居扯了布请裁缝裁好后,拿来让母亲帮忙做的。每年一入腊月,母亲晚上就没好好睡过觉,总是熬到大半夜赶做衣服。经常,我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母亲凑在瓦数不大、吊得低低的电灯泡下,弓背弯腰地蹬着缝纫机。缝纫机那有节奏的“嗡嗡”声,是长伴我和弟弟的小夜曲。
时常听到母亲讲,某某拿的线不够了,用这个颜色给她配底线吧;谁谁没拿线,刚好谁谁的线多,颜色也接近,用这个线给他做吧。那年月,过年能扯一件新衣服已是奢侈。隔壁的七奶因为孩子多,走亲戚总是借母亲的衣服穿,谁会有多余的钱买丰足的线啊。母亲做衣服,从来都是义务,没收过别人一次钱。长大后跟母亲开玩笑:“那时你做衣服要是多少收个钱,说不定咱家也是先富起来的万元户了。”母亲总是笑笑说:“哪能收人家钱呢,街坊邻居的。”
虽然为别人做了不少新衣,虽然她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打扮得妥妥帖帖,但她自己却多年不添一件新衣。我师范毕业上班后,给她扯了一块金丝绒面料的布,她摸着绒绒的料子,满眼都是喜悦。接下来的两天,她很快做好了一件衣服,换下了身上那件穿了十多年的豆绿色暗格褂子。此后,这件金丝绒褂子,她每年冬天都不离身,下边一圈折边磨烂了,她一针一针缝上接着穿。
这么能干善良的母亲,上天却没有把好运馈赠给她,反而比别人多了苦难。那年,母亲还没过29岁生日,我正准备上小学,父亲病逝了。父亲善良温和,从没和母亲吵过嘴,两人从没有红过脸。父亲的离去,对母亲的打击很大,母亲几次哭得昏厥过去。我和弟弟懵懵懂懂,还不知道哭,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哭。
善良的爷爷奶奶疼惜我们娘仨儿,一直领着我们和二叔三叔过着大家庭的日子。母亲干起活来不会孤立无援,但心灵的孤寂不知道是如何排解的,只记得每当多病的我因怕吃药而惹她生气时,她常常会哭得死去活来,好久缓不过劲儿来。在大人们安慰母亲的时候,我和弟弟就躲在一边暗暗落泪。渐渐长大的我和弟弟也因此很体谅母亲,很少惹她生气。尤其是弟弟,处处像个小大人一样疼母亲,直至现在。前些年,母亲去厦门照顾快要生育的弟媳,回来后,母亲一脸幸福地对我说,弟弟亲手给她洗脚,抱着脚给她剪趾甲。那一刻,我看得出来:她在为有这样的儿女幸福着。也许,这多少能抚平一点她这一生的缺憾?
我和弟弟成人了,各自有了孩子,母亲义无反顾地开始照顾我们的下一代,衣食住行几乎全包。我经常掩饰不住幸福地对人说:“我儿子长这么大我从来就不知道他有几件棉衣,厚的薄的,该拆洗了该新做了,都是他姥姥一手做完。”
如今,儿子、侄儿渐渐长大,母亲却一天天变老,虽说才66岁,但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健壮——血压偏高、血糖偏高,前几年,糜烂性胃炎折磨着她,最近又和牙医打上了交道。我和弟弟玩笑般地说她:“机器磨损了,想出毛病了,该修整了。”但笑容背后,藏着的是酸楚,因为心疼。
母亲啊,希望你永远健康地活着。等我退休后,我蹬着车拉着您出去看看风景;等我老到没有牙齿的时候,还能享受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幸福……
母亲,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