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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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17日 星期

河上街,刻骨的乡愁


□谭艺君

今年五月底,陪同参加“河南杂文名家走进汉字文化名城漯河”活动的省杂文家、作家们参观开源景区的河上街古镇,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民俗文化多姿多彩,小吃杂耍应有尽有。这样一个景点,让“老漯河”的乡情乡愁找到了寄托,给漯河这座美丽繁华的现代化城市镶上了一道古朴的历史花边,别有一番混搭的韵味。

“河上街”是漯河市的俗名。

小时候,“河上街”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鎏金的名字,热闹富足、热气腾腾。村里人去一趟河上街,脸上就会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小伙子谈恋爱,最荣耀的事就是带着女孩子去河上街买东西。

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就与河上街有关。10岁那年,父母一起到“河上街”,给我买回一件大红的“鸭绒袄”。从小穿惯了妈妈做的厚重的土布棉衣,穿上那件柔软的鸭绒袄,觉得浑身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那晚,被子上盖着那件 “鸭绒袄”,我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

两年之后,1986年的春节,因为父亲工作调动,12岁的我穿着这件已经褪色的“鸭绒袄”,坐在一辆大卡车上,车上拉着我们家几件简陋的家具,在零星的鞭炮声里,来到了传说中的“河上街”。从那时到现在,我已经在“河上街”生活了整整30年。

河上街,天上的街市

因为有沙河和澧河穿过并交汇于此,漯河自古水运发达,有两千年的航运史,是著名的“水旱码头”。 因沙澧河交汇处河湾状似海螺,而被称为“螺湾河镇”,民国初年改称漯河镇。

“沙河东流碧,螺湾汇双河,舟行此焉薄,贾客南来多。江淮百货萃,此处星辰罗……”明永乐年间的郾城知事王季立曾作诗赞叹当时漯河商业的繁盛。从诗中可见,当时漯河水运便利,百舸争流,商贾云集,物流通达,货往频繁。“五方杂处,客旅居多”,也聚拢了民间各种小营生:唱戏的、说书的、玩杂技的、捏糖人的、卖小吃的、进行土产杂货交易的……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民俗文化兼容并蓄,一派码头的热闹景象。

历史演递,节序如流,云卷云舒,悠悠数百年。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沙澧河上依然舟楫穿梭,桅杆林立,有着“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繁暄。我的老师、漯河知名油画家毛合民先生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写生作品,生动保留了当时航运红火的场景和河上人家的日常风俗生活。画面上沙澧河水域辽阔、千帆竞渡,船筏码头上人群熙来攘往。当时,粮食、煤炭、木材等货物,通过这里运输到周口、界首,入江淮、到安徽,甚至能到达上海。毛合民老师创作于1978年的水彩画《放排》描绘的就是从上游深山中砍伐下来的木材,组成木排,直接顺水运输的场景。

“几十年前,水面比现在还宽阔,水非常清澈,几乎一眼见底。人们吃水是直接从河里提的,沿街还有叫卖河水的商贩,一两分钱买一桶,可甜了!”40多年后一个春日黄昏,邂逅正在沙河岸边写生的毛合民老师,夕阳染透的河水在画布上流淌,满头银发的老画家嘴角带着微笑,追忆起当年河上街的风俗日常。

我静静地站在一簇身披金色夕辉的小花旁,看到夕阳如一枚橘黄的糖果,在沙澧河水中渐渐沉没、融化,那金黄色浓稠的汁液,带着遥远的忧伤和微苦的甜意,在河面流溢,把河流也带入往事的回忆里。

当初的“河上街”到底是什么样貌呢?

我在漯河生活的30年,曾走遍它的大街小巷,像一只小蚂蚁,沿着城市蓬勃生长的叶脉,到过许多纵深的地方。牛行街、老街、马路街、戏楼后街……我一直在潜意识中追寻:到底哪一条,才是“河上”那条街?

在我的想象里,“河上街”应该像郭沫若的抒情诗《天上的街市》描写的那样: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

许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吧,暮色初染,河上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船只纷纷进港泊岸,沸腾一天的码头沉寂下来。

在河上讨生活的人:渔民、纤夫、客商、船工、小贩、脚夫、艺人……他们结束一天的劳作,疲惫地走下码头,爬上高高的河堤,穿过拂面的杨柳,眼前豁然一亮,一个繁华的街市抖开在他们的眼前。那街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霓虹漫融万家灯火,疑是银河落人间。灯火从河堤上倾斜着逸逦下去,街道两旁屋宇错落,袅袅炊烟飘着俗世的辛香。河上与街上水声灯影相应和,万千流萤,灿若幽浮,幻若愿景。酒楼茶肆小馆子都门庭若市,人人脸上都带着劳作后的释然,迎来了一天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刻。几个好伙计在—家小馆子的大方桌后坐定,一壶烧酒、几碟小菜,边吃喝边说着闲话,从生意的起落到水路的艰辛,从河上的趣闻到儿女的婚事,从古到今,由远至近,烧酒浇灌着浓烈的乡愁。他们是组成历史底色的普通人,在史书上不曾留下蛛丝马迹,但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那么用力地、有声有色地生活过。河上街,那一团团橘黄的灯,把游子的心烘得暖暖的;乡愁,以银亮的姿势跨过夜色,在沙澧河沉暗的河水里,绽放为呜咽的浪花。

河上街,天上的街市,曾经洒满八方乡愁的古镇,以历史的韵味与悠远之美,独淳一方。清澈的沙澧河,将陈年旧岁的光影映象得如此簇新而斑驳……

老槐树,印记600年岁月

老槐树在我的心目中是最亲切的。我在漯河30年,老槐树是我的生活开始的地方。1986年年底,我们家移居漯河,就暂住在老槐树对面的民房里。那是一幢两层小楼,父母住在楼上的一间大屋里,我和房东的女儿住在楼下。那时,我爱站在二楼的楼梯处,凝望着这棵老槐树,听它的枝叶在风中沙沙诉说,沙澧交汇处宏阔的河面是它沉静的背景。我时常倚靠着老槐粗壮的虬枝,或者爬到树杈上,眺望悠悠流水,想着少年的心事。

老槐树本身就背负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据地方志记载,明初永乐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被迫迁移到螺湾河镇的人,为不忘先祖,沿沙河两岸种植了几十株槐树,只有这一株挺过了尘世的风风雨雨、避过了战乱灾祸,幸存下来,至今已经600岁了。它见证着沙澧河两岸沧海桑田的变化,承载着河畔一代又一代人浓烈的乡愁。

600年来,河道上的大部分岁月都是喧闹的。船工号子嘹亮,亮晶晶的水路划出涟漪阵阵;泊岸的、装载的、卸货的,解缆起航者、货物搬运者、乘船赶路者,“人杂八方,南北之声不绝于耳”,他们脚抬肩扛,一片繁忙。背井离乡的人们,长年漂泊在水上,以浑身的力气甚至生命作代价,换得微薄的铜板,养活远在异乡的家人。阳光照在沙澧河上,照在纤夫船工油亮的背脊上,他们挥篙摇橹、背纤抢滩,脸上的沟壑里,流淌着另一条沙澧河。

这一切,老槐树都曾经亲眼见证过。

如今,你贴着它沧桑的树干侧耳细听,一定能听见那嘹亮的船工号子在河面随风飘荡。老槐树的层层年轮,像一张缓缓播放的老唱片,回放着过往的苍凉和激越、平凡和伟大。当河上劳作的人们,伴着绿荫的温柔、槐花的清香,得以片刻喘息;当一壶从清澈的沙澧河中取来的水,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当清凉的河水洗涮一天的疲累,当傍晚从老槐树青碧枝叶间漏下的月辉星光,照在他们熟睡的脸庞上,会唤怎样的乡思乡情入梦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来到漯河的时候,沙河的航运已经随着陆路运输的发展和航道运输枢纽的转移而衰落,漯河的老船民有的上了岸,融入新的生活,也有一些漯河船民组建船队,到长江、淮河上继续航运生活,沙澧河畔的水上人家,在异乡续写着新的乡愁。

沙澧河安静下来,只有这棵老槐树,像一个睿智的老人,静静地在河岸边守望着600年岁月,葱茏的枝叶,哗哗拍响不息的乡愁。

三晋乡祠:华丽的乡愁

组成历史底色的普通劳动者的乡愁,由流淌不息的沙澧河水温存抚慰,而在沙澧河畔淘金的大商人,则以一种隆重华丽的形式来安放自己的乡愁。

三晋乡祠俗称山西会馆,坐落在沙澧河交汇处南岸的漯河二中院内,据老槐树仅百米之遥。今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我坐在漯河二中院内三晋乡祠的拜殿前,拜殿东面一架凌霄花开得无比美艳,清风送来阵阵香气,将拜殿衬托得愈加古朴。虽然经历了两百多年的风雨,红漆彩绘都已斑驳陆离,但拜殿依然颇有气势。拜殿前后八根红柱,雕梁画栋,无论是结构还是装饰都十分考究。红柱底部的石墩上四面都雕刻有狮子、麒麟等图案。顶部为木质结构,檐角高耸。两面墙壁上各有一扇圆形雕花窗户,仿佛一双阅尽世间沧桑的眼睛,流转着往昔的气派和荣光。

三晋乡祠凝聚着河上街的船运商贸文化历史,每一块砖瓦仿佛都述说着山西商人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浓郁乡愁。

明清时期,晋商崛起,山西会馆若雨后春笋遍布全国。漯河“三晋乡祠”就建造于清乾隆年间,以“聚嘉会,襄义举,笃乡情”,联络在漯晋商,畅叙乡情,乡谊襄助,为在漯晋商营造一处乡音缭绕、温暖可人的故乡。

据记载,当时三晋乡祠周围阔34亩,坐北朝南,前有山门,后有戏楼,中有大殿,殿后有春秋阁,富丽堂皇,煞是壮观。如今,只有我面前这座拜殿保存下来。我抚摸着拜殿斑驳的廊柱,仿佛看到了两百多年前,会馆里人晃马动,浓浓的梆子腔四处流淌,山西商人们就着阳光、河风,品香茗、联桑梓、议商事,一片乡情交融的热烈氛围。

如今,这座两百多年前的精美建筑依然矗立在沙澧大地,成为我们了解那一段历史的窗口,它所承载的浓烈乡愁,仿佛触之有温。

新漯河,新乡愁

1986年对漯河市来说是个里程碑。这一年,漯河升格为省辖市,对各种人才的需求空前增加,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涌入沙澧河畔。我家就是在这股热潮中来到漯河市。

彼时曾经繁喧的沙澧河虽已沉寂多年,但航运文化已深深浸淫到这座城市的气质和性格里。虽然漯河是一个内陆城市,但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排外思想,沙澧河以宽阔的胸怀接纳着一批批来自四面八方的建设者,他们带着一个个生命的热度,在这块土地上贡献着自己聪明才智、汗水泪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融入这座城市,与沙澧河拥有了共同的气质。

30年间,除了上大学的几年,我几乎都在这个城市生活。我见证了这个城市的成长,看一片片高楼大厦一茬茬崛起;我穿过四季鲜花盛开的街巷,内心的水域,与沙澧之波热烈应和。我与这个城市,已经亲密无间。可是,30年间,我的整个人生,却因为少年时代与故土的别离,而洗不掉忧郁的底色。永远不能忘记初到这个城市,操着一口乡音,我在胆怯甚至恐惧中,摸索着学习和这个城市相处。那时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熟识的伙伴,孤独的小小少年,穿着妈妈做的土布衣衫,背着书包,每天都从老槐树下出发,穿过长长的河堤,走到老大桥北头,走上交通路,或者穿过受降路菜市场,到漯河三中去上学。像一个从故土中被移植到漂亮花盆中的小树苗,我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城市扎下自己柔弱的根系。如今,我已长成这个城市葳蕤花木中的一棵,花团锦簇的心,却依然积郁着少年的忧伤。乡愁的闪电,会在不期而至的时刻,划过心灵的天空,把谁深深地击中?

可以说,这是一个乡愁沃大的城市。每当合欢花举着满树粉红色的小刷子,染红城市光洁的面颊,每当金黄的落叶带着迷人的纹路一片片飘落,那乡愁的颜色,就年年岁岁铺满大街小巷,这个城市每一寸厚重的泥土,仿佛都是乡愁化育。

“一缕炊烟,从屋顶升起

像一根长长的麻绳

在一绺绺乡愁里穿行——

之后,大地上

一夜间将长满树林般的忧郁……”

我的一个文友,来自汝南宿鸭湖畔的一个小村庄,自从大学毕业来到漯河工作,至今已经二十年了,他在这个城市经过艰辛打拼,事业有成,娶了一个沙澧河畔的女子,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可是,乡愁依然在血脉里奔流不息,他的诗歌几乎都是写给几百里外那个叫西岗村的小村庄的,故乡低矮的瓦屋、金黄油菜花地、门前的柴垛、“踩着泥墙的肩”的丝瓜藤、后院的池塘……他用诗歌为自己在都市,构筑了一个乡土的精神家园。他生命的一部分,被“炊烟的麻绳”捆束在过去的岁月,“与乡村一起呼吸”。

很多来漯河打拼创业的外地人,都怀抱这种浓深的乡愁,在这座水色弦声的美丽城市,温暖而忧伤地行走。

“雪儿,如晤

我相信相思是有颜色的

那么,就给我点颜色看看吧

我想要你雪花的白

枫叶的红,大海的蓝

……”

另一个文友,来自信阳一座开满红蓼花长遍青青翠竹的小村庄。他在漯河经商多年,结婚生子,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可是,他的诗歌总是落满故乡的雪,少年时爱过的那个叫雪儿的姑娘,成为他在这个城市穿行时,最温暖最深情的怀念和慰籍。“没有比故乡更疼的词”。回不去的故乡,和消失在青春岁月里的人,让我们怀念,让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生活有了血流之间的温度。某些时候,内心任乡愁肆虐,如无垠的蓝天任云朵舒卷。

如今,当年的“河上街”已出落成一座碧水拥翠、鸥鹭齐飞、渔舟唱晚、风景如画的美丽城市,“东北同乡会”“洛阳同乡会”“信阳同乡会”……来自相同地域的人们,在这里构筑着一座座精神的“三晋乡祠”,以安放刻骨的乡愁。发源于各自故乡的乡愁之水,在600年老槐树深情的守望里,汇流成另一条浩觞的沙河和澧河,在“河上街”交汇,与历史相应和。河水微澜轻漾,仿佛一曲穿透记忆的歌,吟唱着我们内心的热烈和浪漫、欢喜和悲伤,流淌向生命中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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