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版: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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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24日 星期

游记其实是很难写的


□马 力

汪曾祺先生过世后这十来年中,他的书出了百余种。汪先生的创作,引起文学史注意的,在小说和戏剧,亦在其散文之中。散文里,游记一样包括在内,倒也占着不轻的分量。年老之时,他多走山水,身返家门,写下不少游记。以此种体式为限,遴择他的这部分作品,纂辑成书,大约只有《汪曾祺游记选集》这一本。

汪先生跟我讲过,有的刊物约稿,开口就说不要游记。游记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依我的推想,或许是某些游而记之的文章,没能写到理想的地步,扫了读者的兴,继而不入编者法眼也说不定。游记之体受了伤,可说城门鱼殃。依我的浅识,把旅途上的所得,用游记的形式表现,千百年来,中国文士早就做着这桩事,产生的篇章极为可观,显示着整体造就的不凡,足证它的文体价值绝不比别的种类低。今天的人切不可将这一独立的文类看轻了,更须给它一种新的生命。

近三十年前的夏天,应桂林文友之邀,我去参加首届漓江旅游文学笔会,在象鼻山下见到汪先生,还一同登船,游江至阳朔。回京后,汪先生写了一篇随笔,刊发在《北京文学》,那上面有他的一个专栏——《草木闲篇》。汪先生在文中讲:“离开广西时,曾想用文字捉住漓江之游的印象,枯坐多时,毫无办法……由此我想到游记其实是很难写的。‘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事实上很难办到。”游记不易着笔,汪先生深解其中味。这篇《从桂林山水说到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排在《汪曾祺游记选集》的最后,压了轴。

在这书里,《初访福建》和《初识楠溪江》我是熟悉的。二十多年前,我当副刊编辑,去汪先生家里取这两篇稿子,汪先生还找出好些近照,挑了合意的给我,配文发。汪先生的游记,是顺着游踪写下来的,摹景物、谈观感,夹叙夹议,较少抒情,即便有,亦极节制。新的途径他没去开拓,已有该走的路在心间伸着。笔法仍是古来的,又不拘挛格套,语词常能闪出现实的光。这样的文字一出,所唤起的反应,大略地说来,不妨归在一句话上:始觉明清小品和五四散文的风致犹在。照鲁迅的意思,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接过前人的经验,传下去,不使其死在过去里,当是汪先生的所愿。这跟他在《蒲桥集·自序》中表明的散文观恰能相合:不接受民族传统,就写不好一篇散文。《初访福建》里,他依着漳州、云霄、东山、厦门、福州、武夷山,逐地写来。眼观字句,我不光领受八闽的明秀风光,含咀途上的精妙识见,还能看出游程的大略。《初识楠溪江》里,九级瀑、石桅岩、苍坡村诸景,也是笔笔都到。后来我游楠溪江,屐痕所印,也大致不差。游踪不过是隐着的一条线,记历、绘景、说理、寄情,当为荦荦大端。仍是汪先生的想法:“其实看山看水看雨看月看桥看井,看的都是人生。否则就是一个地理学家、气象学家,不是散文家。”到了一个地方,作家写的东西,里面总要有诗。

在叙述之中夹入议论,汪先生写游记,时常是这样下笔的。

他叙得妙。我一直觉得,中国的寺院实在太多,形制又相仿佛,写好了,真叫难。汪先生去云南武定狮子山,进了正续禅寺,瞧见建文帝塑像的照片,这位入山为僧的落难者,“仍作皇帝打扮,龙袍,戴着没有翅子的纱帽,端坐着,眼睛细长,胖乎乎的,腮帮子有点下坠。”每读到这里,我总想发笑。这几笔,真是“活”得不得了。泥塑木雕,须眉毕现,足传神意。调子又极风趣诙谐,甚至俏皮,如邻家老汉家常语,毫不矜持作态,可算难能手笔。一派天真作风,让散文的古址上开出新的花,可见他并未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换旁人,大概无此笔墨。“大雄宝殿东侧有一小院,院中有亭……据说建文帝生前就住在这亭子里。我们坐在帝王居里的矮凳上喝了一杯茶。亭前花木甚多,木香花花大如小儿拳。”这照例是述游,连绘景也融在里边了。掩卷,汪先生的脚步移向哪里自然明白,他的感思到了何方更是悟得出。空间转换着,视角变动着,他以随和的态度、淡泊的心境、清澄的墨水,描画过眼景物。他的文字是亲蔼的、平易的、省净的、雅洁的,是不被嗅出流俗气来的。沉入他的语句间,咏史怀人的深沉情味、飘逸散淡的盎然意兴,满心都是。

他议得深。《岳阳楼记》写到范仲淹,说他的那篇《记》里,“岳阳的景色是想象的,但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却是久经考虑,出于胸臆的,真实的、深刻的。看来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独特的思想,才能调动想象,才能把在别处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来”。此段话,只有像汪先生这种在梗涩世路上过来的文人,才会想得到,才会讲得出。到了《严子陵钓台》里,汪先生则认识到这位入世的范文正公也有出世的一面,“觉得这是范仲淹衡量读书人的两种尺度,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面。这两面常常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立功与隐逸,或者各偏于一面,也无不可”。这种“间发议论”,皆在行文恰当处。靠着慎思和明辨,吐露的新意义,尚能显出理性的光度。那番深刻的思致,断非寻常笔力之所能为。

这么一看,汪先生的笔路所向,实在是印证着自家见地:“散文总得有点见识,有点感慨,有点情致,有点幽默感。”无论在叙的方面,或议的方面,都绕不开思索与含味。真应了王国维的话:“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为使心灵和风景相通,汪先生总是着眼于人文内涵的,笔下一段段地架着人与景物之间的桥。我们正从这样的文句中,找出真率的性灵。

说来也巧,我家近旁有个书店,头几天我在那里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印行的《一草一木》,这是一册汪先生的散文集。跟别种选本相较,虽也篇章目次地那么排印,但有一件,编者的功夫下得更到家:在篇末标注写作和发表日期,报刊的名称也没落下,可说细谨不苟,尤其在研究者眼里,殊觉详备,所可厚非的遗却之疵是没有的。书中同样选录了《初访福建》和《初识楠溪江》,我瞅了一眼,标注得准。前些年,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徐强教授为撰著《汪曾祺年谱》,给我来函,提了几个跟汪先生创作相关的问题,希望我答复。有的虽属细事小行,对他也都是要紧的。上面两篇汪先生的游记,虽是经我手签发的,况且底稿还留在我这儿,好歹也算有一定之谱,却也生怕时日一长,未免记得糊涂。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检索旧报,将登载日期细心核对过的。

顺带说一点遗憾。汪先生认为自己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的抒情诗人,又入了老境,身临山水名胜,“总不免抚今追昔,产生历史的悲凉感”,记游摹景中,常以五七言近体律、绝诗述感。昔日我编发《初访福建》,文章末了有一联诗,其句本应是:“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汪先生见到报纸,有一天对我说,诗里那个“围”字,误印成“周”了,意思虽近,声调却差了。可知他对四声的安排极讲究。那会儿排版还靠拣铅字,可能是手民误植之故。一个字走了形,以后的书选了这一篇,全跟着错了。我也补救过一回。某年,佘树森先生在游记的名下编集《中国风景散文三百篇》,我把这篇《初访福建》荐给他,且有所留意,使讹舛在这书上除去了。

汪曾祺 著

新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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