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红

名勋蛋儿者，其实已经七十有余。小个头大眼睛，爱笑，黝黑的脸经常如一朵绽放的棕黑色菊花，露出烟熏火燎般的黄板牙。这是他的招牌式微笑。他妻子叫梅蛾，身材高大，与他形成强烈反差。但她时时处处听命于丈夫，延续着最传统的“妇为夫纲”的家庭关系。

相对于候鸟般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来说，老一辈庄稼人还是习惯于土里刨食，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是他们奉为圭臬的生存之道。而庄稼地和人总是要做等价交换，付出等于收获。我们那里最肯在土地上下功夫的人，非勋蛋儿莫属。提起勋蛋儿的“功勋”，朴实的村民们能眉飞色舞讲出许多逸闻趣事，末了意味深长地总结一句：勋蛋儿可有的是工夫！

勋蛋儿在三个儿子依次成家后，拎着锅碗瓢盆出了大儿子的老宅，在村子东北角的空地上盖起了一座小房子，虽说只有两小间的地方，但经过他的一番设计规划后，成了一处安度晚年的好去处：房子坐北朝南，红砖蓝瓦小门楼，大门朝东。原本出门就是一条小沟渠，他本着逢山开路遇水造桥的精神，在家门口搭起了一座小石桥，营造出“小桥流水人家”的格调。房子东北角是一条环村公路，公路外围长满枝繁叶茂的大杨树，平添几分“绿树村边合”的意蕴。这样，他的家就处于村子的交通要道，无论由东西路还是南北路出入村子，经常都能碰到蹲坐或徘徊在大门口的他，而他总是热情地与过往行人打招呼，还总认真地带上称呼。由于他家辈分低，对一个背着书包回家的小学生叫声“三叔，你放学了？”他可一点也不含糊。每次见着我回娘家，他总要客气地迎着我问一声：“红姑姑回来了？”那热情和恭敬，仿佛我是他的亲姑姑。

作为一个资深农民，勋蛋儿似乎从来不向往外边的世界，据村上人说，他大半辈子连镇上都难得去过几次。但他一年四季闲不住，家里地里都能干。院子里鸡犬相闻，房子后猪圈环绕。他盖猪圈，在村里也是轰动一时。在他买好了砖块、水泥、石灰等材料后，没有请任何人帮忙，首先垫平房后的小沟渠，规划出一个将房子背面和两侧围了个圈儿的“U”字形用地，一砖一砖地徒手干起来，开始站在地上砌，渐渐砌高后，他便用自家的破桌子、破板凳和梯子搭了简易的脚手架，站上去摇摇晃晃，他一边笑呵呵地砌砖，一边与行人打招呼。

“管几顿饭，买几盒烟，找几个人，不就快了？”这是路人随口的话。但他只笑呵呵地不接腔。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怕花钱。夏日午后毒辣的阳光下，他挥汗如雨，只管在晃荡的脚手架上砌他的猪圈。就这样，一块一块、一层一层，从赤日炎炎到秋风乍起，猪圈落成了！它紧紧贴在房子周围，只是比房子矮了小半截，色调与房子浑然一体，如同一个张开怀抱的孩子，深情地拥着他的母亲。他站在路边欣赏他的杰作，那神情，满足又悠然自得。

春天来临时，他像越过寒冬的麦子一样，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力量。他每天都要去他那一亩多地转悠几圈，为开春后的小麦除草松土。他的地里总是寸草不生，麦苗疯长。有一年赶上春旱，眼看小麦正在拔节生长，可一连两个多月没有降雨，农人们心急如焚，家里有少壮劳力的开始把“轰隆隆”的机器架到井边，架起管道，抽水为麦苗解除焦渴。此时在地里转悠的勋蛋儿紧锁着眉头。儿子们都不在家，他又不会摆弄机器，去央求邻居吧，他张不开嘴，总想着别人也“自身难保”呢……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一个年近七十的小老头，肩上担着被水桶压弯的扁担，大步流星地走在去田里的路上！勋蛋儿——人们都张大了嘴巴叫着他。他依然挂着那招牌式的微笑，见人就说：“闲着心慌，干起活来心里就踏实多了！”就这样，来来往往一整天，他浇了约半亩地！傍晚时候，天早早暗了下来，几团厚厚的乌云来了，半夜时分，春雷阵阵，下了一场及时雨。第二天早饭后，人们都站在田间地头看望挂满雨珠的麦苗，都说是勋蛋儿感动了老天爷吧？

他爱这土地，如同爱自己的孩子。开荒种地是他常年不懈的工作。公路边仅有两尺来宽的土地，早被他列为“重点开发项目”。沟里常年无水，也被他开挖平整后种上了庄稼。田间地头桥旁边，哪怕犄角旮旯，哪怕荒草齐膝，都被他悉数开采。如果哪里长着一小撮芝麻，哪个小桥边立了几株玉米，不用问，村里人都知道是勋蛋儿的。秋天来时，他种在公路两边的玉米格外招眼，株株粗壮，排排肥硕。玉米快成熟时，是煮玉米的好时节，这时他就像一个巡警，每天都绕着他的领地警惕地转悠，但依然挡不住一些顽皮的孩子掰掉几棒，还有些嘴馋的大人，虽说家家地里都有，可庄稼人心疼自己的，所以形成一个可笑的规律：大家都吃了，但不吃自家的。他的优质玉米成了众人偷袭的首选目标，勋蛋儿只能望着空空的玉米秆摇头叹气。

一大早，村里人去田间散步，却发现那丰收在望的玉米清香与晨间的清爽不见了，只觉得有怪怪的味道在四散飘荡，最后有人对着勋蛋儿的玉米捂住鼻尖叫起来——玉米棒上刚刚被挨个泼了猪粪！散步的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地回转，只见勋蛋儿站在路边，脸上挂着招牌式微笑，端详着他肥硕的玉米棒。他双手背后，气定神闲，如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好一出苦肉计啊！

这时人们更是感觉到：勋蛋儿有的是工夫，一个资深庄稼人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