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芹
每到寒冷的冬天,在商场挑选厚厚的棉衣时,我就不由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在毕业拿到工资的第一个冬天,给爷爷买一件羊皮袄,因为爷爷怕冷。
可是,没等我毕业,爷爷就走了。闻讯赶到家,我看到的是一副冰冷的棺木。爷爷静静地躺在里面,再也不会朝我瞪眼睛了,再也不会跟我说“坐我跟前儿来”了。
爷爷去世时67岁。
爷爷已经去世26年了。
一
爷爷中等个儿,瘦瘦的,腰稍有点弯,走路时总是两手背后,极快地迈着八字步;长方脸型,眼睛很大,闪着凌厉的光。爷爷脾气倔,说话耿直,不会拐弯,隔壁的七奶老喊他“倔头”。
奶奶比爷爷大三岁。奶奶不论跟谁说话,总是温婉亲热,我从没听见她唠叨或大声嚷嚷过。好脾气的奶奶跟着倔头爷爷没少生闷气。因为脾气倔,说话直,爷爷总是不知不觉就得罪了人(当然,得罪的人过不多久就会和解,因为都知道他心地善良),叔叔和姑姑也没少挨他的吵。背过爷爷,奶奶常给我说:“你爷啊,不是个人脾气,死了也不给人留念想。”
每每这时,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谁说不会有人念想,我就会!
倔脾气的爷爷在我和弟弟面前却没倔过,甚至很多时候他就像个老小孩儿。爷爷时不时会给我和弟弟讲他小时候的事,常常逗得我和弟弟哈哈大笑。据爷爷说,他小时候上私塾经常挨先生戒尺敲,因为背书不下功夫,总是背不出来,手常常是肿的,有时肿得像癞蛤蟆一样。
爷爷怕冷。所以我们的生活中总是热气腾腾。记得我小时候,每到冬天,他屋里就会升起煤火。火烧得旺旺的,上面支着水壶,水开了,呲呲的冒着热气。爷爷就会拎起来倒进脸盆里小半盆热水,再兑上点凉水,让我和弟弟把冰凉的小手放里面,泡啊泡,直到泡得暖和到骨子里。
偶尔,爷爷会用砂锅炖一锅羊骨头。爷爷用和好的煤泥把炉子封得只留中间一个拳头大的孔,砂锅就支在孔上方,慢悠悠地炖。那香味把我和弟弟引诱过来,我俩围着炉子转来转去,看着砂锅里翻滚的浓白的汤水,和汤水里岿然不动的羊骨,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吞口水。爷爷穿着一身黑棉衣,戴着一顶深蓝帽子,帽檐上落了一层灰白的煤灰,稳稳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环火炉烤着,左手指缝里夹着烟,不急不躁、笑吟吟地看着我俩猴急的样子,就是不发话。直到我和弟弟的口水快流干了,爷爷才拿起筷子,夹起一根来,用手一扯,立马骨肉分离。这时,爷爷冲我俩一招手:“过来,到我跟前儿来。”我俩立刻拿着碗凑上去。爷爷边往碗里捞边得意地说:“闻闻,香吧?不能急,得煮离骨了才好吃!”啃一口,啊,那感觉,简直是“此味只应天上有”。爷爷也吃,但更多的时候,是笑吟吟地看我俩吃。
二
爷爷爱抽烟,他的指甲盖十分饱满,鼓鼓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黄褐色的,指甲盖几乎是褐色的。爷爷一般用纸卷着烟丝抽,手里有钱了也爱买烟。虽说一盒不足一毛,但来钱不易的农家人也会认为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们家管账的是奶奶,爷爷每次向奶奶要烟钱都不易,大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卷烟吸。上师范时,有一次放假回家,爷爷讪讪地凑到我跟前,悄声问:“芹,兜里有钱没?给我两毛,我买盒烟。”看着爷爷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扑哧一乐,给了他一元。爷爷直摆手:“太多了,就要两毛。”接过两毛钱,然后乐滋滋地走了。看着爷爷的背影,那一刻,觉得爷爷真可爱!
后来没多久,我又回家。爷爷坐在堂屋门口,看院子里只有我一人,神秘兮兮地冲我招招手:“芹,过来,坐我跟前儿来!”我搬个小凳子坐到他跟前,问他啥事。爷爷悄声说:“你还有钱没?我有钱啦,给你个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外面裹着一张五元的,里面鼓鼓的,看样子有一二十块。我猜想,应该是姑姑孝敬给他的零花钱吧。我连忙推回他的手:“俺奶给我的有,你留着慢慢花吧!”“真不要?”“真不要。”爷爷还想递给我的时候,忽然大门处传来奶奶的说话声。爷爷顾不得让了,连忙把钱往兜里揣,边揣还边向我闪闪眼。我忍不住又是扑哧一乐。
三
我上师范三年级的那个秋天,爷爷病了。因为没钱,没去大医院做检查,只是不断地请村里的医生来瞧瞧。每次我回家,都见他躺在床上,不断地咳嗽,不断地吐痰。看着日渐消瘦、花白胡须显得长而杂乱的爷爷,我心里很疼,想送他去大医院治疗,却没那个能力,只有尽心帮家人照顾他——倒水、拿药、端饭,清理他的房间。偶尔听到他给来探望他的大爷大伯说:“我这肚子里啊,摸着都是硬疙瘩。不行了,长块了!”那时不懂,想着是不是爷爷肚子里长瘤了。现在想想,爱抽烟的他是不是早得了肺癌,后来,癌症已经扩散了呢?那段日子,只要我放假在家,爷爷就认准我给他端饭,饭端过来后,我就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吃。
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给爷爷端过去饭菜。爷爷刚端起饭碗,就朝我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搽东西了?一股子气道!”的确,那天洗过脸后我抹了雪花膏,忘洗手了——爷爷最闻不得那味道,刚结婚不久的三婶给爷爷端饭爷爷总是不吃,就是因为三婶爱抹雪花膏。我明知犯了爷爷的忌讳,但看到向来亲切的爷爷竟然对我瞪起了眼,我受不了了,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冲出了屋子,默默坐在厨房,不再陪他吃饭了。
不大一会儿,爷爷又吼开了:“芹,过来!上我这儿来吃!”连吼了两遍。母亲一个劲儿示意我过去,我只好站起身慢慢向爷爷屋走去。虽说心里明白不能跟病中的爷爷计较,但一时情绪上转不过弯来。爷爷的菜碗就架在床上的一个凳子上,我站在床边,只喝手中的稀饭。爷爷又瞪着我,拿筷子指着菜碗:“叨菜!”不过语气缓和多了。我只好伸筷子去夹菜。碗里的菜分两部分,半边青菜,半边是肉。肉,也只有爷爷的菜碗里有。那时,家里吃一顿肉是不容易的,除了过春节,平时很少见肉。因为爷爷病了,这肉是炒好一碗,每餐热一点专门放到爷爷的菜碗里给他吃的。我只夹菜,不夹肉。爷爷又瞪着我,筷子指着肉:“叨这个!”不敢违拗爷爷,我夹一片肉放在嘴里嚼,和着泪和暖一点点咽下。
那时的我,只盼着自己快快毕业,快快上班,快快挣钱给爷爷看病,盼望着爷爷快点儿好起来;我还要给爷爷买一件羊皮袄,让爷爷冬天不再怕冷。
可是,就在我将要毕业的那年春天,爷爷走了。听到噩耗往家赶的路上,我心中充满了哀伤,多么希望这只是个幻觉,多么希望一进家门还能听到爷爷那熟悉的一声唤:“芹,回来了。过来坐我跟前儿。”
流年似水,不知不觉爷爷已走了26年。明知他已消失在时光之河,却总盼着奇迹出现——爷爷没走,他只是去哪儿远游了,忽然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冲着我喊——“芹,过来,坐我跟前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