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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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3日 星期

故里草木深


□吴继红

我和村庄的陌生感是在一瞬间产生的。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沿着逶迤的小河寻找旧时记忆。

20年前给我许多欢笑的小河依然澄澈,河底铺满水草,河水不疾不徐地流淌,几只野鸭悠闲地游向远方。村口磨豆腐的王大妈用扁担挑着豆腐担在河水里来回地涮,村西头捕鱼的老李头老僧入定般端坐在河边守着钓竿。风吹过来,岸边白杨树叶子一片片落下,时光在那一刻定格,发黄的记忆呼啸而来。

儿时河畔有茂密挺拔的芦苇,河面上有开白花的菱角和水葫芦。河里有披一身铠甲的河虾、肥美的鲤鱼、青色的鲢鱼,还有身上背着黄色厚壳的老鳖,岸边的水草里藏着滑溜溜的水蛇。快下雨时,有细长腿脚的水拖车在水面上窜来窜去。河边有茂密的大杨树、高大的梧桐树,水闸边还有一棵粗壮的椴树。起风的时候,杨树的叶子、楸树粉白的花瓣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美得不成样子。夏日的午后,阳光碎金子一样撒在河面,我们在河边戏水,狗刨、仰泳、蛙泳、踩水,在我们眼里,世界小得只有清凉的河水和遥远而明亮的太阳。

在水草边捡野鸭蛋,在河堤上捏泥人、放泥盆盆,坐在河坡草棵子上从河堤一屁股滑到河边……我熟悉小河,熟悉河岸边的每一株植物,就如同我熟悉村庄的每一块泥土、每一个院落和每一条小巷。我知道河水在哪里会转个小小的弯,在哪里会稍作停顿。我知道有一条细细的堰可以通到对岸,我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水浅,知道深水下面有湍急的暗流,浅水里可以看到懒洋洋的河蚌和贝壳。我知道在哪一段河堤可以挖到肥美的宅蒜、最甜的茅根、好吃的鸡爪棵,知道河边的哪一种野菜可以用来下饭,哪一种野草会结出紫红的浆果,哪一种草叶可以编成柔软的戒指;知道在河堤上下疯跑的时候必须避开哪一种植物——譬如鬼圪针和桑子棵,它们一旦沾在身上和头发上就会摘不下来,老牛棵、七角芽会把人的胳膊和腿划破,而且把七角芽的花放在嘴里咀嚼,汁水像人受伤后流出的血。我知道哪片河湾和坡地种的有豌豆、甜瓜、芝麻、花生、甜秫秆,知道河堤下谁家院子里有石榴、苹果、梨树、李子树和无花果,什么时候成熟。

我熟悉村庄的每一个院落、每一条小巷,知道每条岔道将会通向哪里,每一个大门后面藏着怎样一双眼睛和故事。我经常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看到谁家的烟囱冒烟,就猜到他们家的灶台上正在做着什么饭,灶台下正在燃烧的到底是芝麻秆还是玉米秸,又或者是新鲜的麦草。我知道阿春妈妈做的锅盔和玉米面饼子又香又软,阿双妈妈会做臭豆腐和好吃的酱豆来佐饭;阿娟妈妈做的懒豆腐拌了红辣椒青辣椒炒得喷香,我能一口气吃三小碗;铜江奶奶做的豆花、老黄盼大大做的粉条豆腐包子、苗芬大妈做的红薯叶手擀面条……这些,我都曾经吃得齿颊生香。

河堤南边住着我三奶奶。三爷爷去世多年,三叔和小姑姑都在许昌。她一个人进进出出,腰弯得像一张弓,总爱在傍晚的时候蒸馒头,把面揉得光光的,放在用玉米衣编的蒸屉里蒸,起锅的时候,挨着铁锅那一面有金色的锅巴,吃着又脆又香。下雨天,进村从东往西数,第四个过道里住着我的韩苍大娘,她会做倭瓜面条:把倭瓜下到面条里,有时候是脆倭瓜,切成丝用开水焯了浇上蒜汁、芝麻盐吃捞面;有时候把面倭瓜直接放进锅里做汤面。做汤面的时候她总是把那些小红薯放在后锅蒸,黄皮红心的小红薯蒸熟后跟喝了蜜一样甜,我连红薯皮也不舍得吐。有时候下雨,麦草垛旁边会长出白色的草蘑菇,老树干上会长出黑木耳,阿狸妈妈把这些摘下来炒了下到面条锅里,真是美味。但据老人们说,有些是不能吃的,大沟畔住着的长岭家有一次就错吃了这样的毒蘑菇,险些出人命。

村西头倒数第二个小巷里住着阿华一家,他爸爸是老师,家里有各种各样的线装书,鬼怪仙狐、各种传奇等,字迹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懂;南场第二家阿志家的小人书有满满一木箱子,都是他在外面开汽车的爸爸给买的,可惜他是个吝啬鬼,总不舍得给我们看;村中间山林爷爷家院子中间有一棵摩诃梨树,春天的时候一片粉白,秋天满树梨子像握紧的拳头,山林爷爷白白胖胖,人也很和蔼,可是我们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是医生。后街阿舒哥哥总是板着一张黑脸,动不动就和他老婆打架,我曾看到他老婆偷偷地哭;临街住的小希哥和他爸都在洛阳上班,他戴着眼镜、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他还有一架会闪光的照相机,一回村子就四处跑着拍来拍去。前街李松嫂子家养了一条大花狗,通人性,会看家,就是吃饭挑剔,捞面条不给它放点菜汤就不肯吃。小双爸爸会养蜂,他家院子里总是晒着花粉,他们家每天喝的都是蜂蜜水。但是每到学校考试完后,他家都要沉闷好几天,我曾看到小双爸把小双的书包和课本撕破。阿坡家正对着村子正中的大水沟。大水沟据说深不可测,有一次几台抽水机抽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把水抽干,有人说大水沟底下有大泉眼一直往外冒水,大水沟里还住着一条成了精的大黑鲶鱼,比一个人还要大。大水沟北头正对着的是老刘家。老人们说,那里原来有一座庙镇着大水沟,后来破四旧庙被拆了,老刘家就接二连三地出事,每一代都有一个姑娘跳进大水沟寻短见。据说阿坡的姐姐也是跳了大水沟……

有欢笑也有泪水,村庄的故事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村里阿荣嫂子家养着几十只山羊,有一只山羊正在哺乳期,肚皮上总是勒着一个布兜子;阿香嫂子喜欢养花种草,她家的墙头上摆满了凤仙花、烧汤花、香草、仙人掌还有扁竹,她家的院墙外面掉落了许多花籽,郁郁葱葱都是烧汤花和鸡冠花。阿巧嫂子人长得丑又不喜欢说话,可是做得一手好针线,纳得一手好鞋底,婶子大娘们私下里说,谁都没有她做的鞋好,针脚细密结实又好看,可是大家又都说她男人不喜欢她。村子里很多人家都喜欢种梅豆角和丝瓜,长长的藤蔓爬满了院墙。村子里有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树,有一架一架的黄瓜和茂密的苹果园……村庄就像一本丰厚的书,读不到来处,也读不完去处。

今天,我又一次沿着河堤来到我的村庄,沿着记忆寻找曾经的伊甸园。以前我们走亲戚出门办事总爱走河堤,因为河堤地势高排水好,脚上不粘泥,即便刚下过雨也像碾压过的打麦场。现在柏油马路把一个又一个乡村串到了一起,人们出行再也不用绕到河堤上,黄蒿、老牛棵在河坡上疯长,河堤上荒草密布,中间只留一痕羊肠般的小道伸向远方;河堤两边高大茂密的梧桐和白杨树不知所踪,新栽的小树苗还没来得及把枝叶铺满;玉米秸秆凌乱地丢满河坡,满目萧瑟枯黄。河堤下一排排曾经炊烟缭绕的老房子只留下一堆堆长满青苔的砖头瓦砾,那里再也找不到佝偻着腰身的三奶奶,韩苍大娘、老苗婶子、香花嫂子,她们都已作古多年。万有家举家搬到了广州,老苗嫂子家在漯河定居多年。水闸南边的坑塘已经干涸,小河上游新建了拦河大坝,看水闸的迷糊大爷坟头的草青了又黄,即使没有了他的守护,汛期到来时村庄也不再担惊受怕。

暮色四合,我在满目荒凉中固执寻找。这里曾经是一个高大的烟炕屋,每到夏天,人们把从地里打下来的烟叶集聚在这里,用竹竿和麻绳编成长长的串再放进烟炕,辑烟的时候,大家一边忙活一边说笑,笑声简直要把皂荚树的叶子震落下来。那边是一棵老槐树,树下是一个吃饭场,每到饭点,人们都要把饭端到树下来吃。那边是万有家的两层小楼,那边是我儿时玩伴阿彩的家,那边是我家的老房子……我沿着小巷往前走,却发现一切都不再是旧时模样,我甚至分辨不出哪一个是阿双家,哪一个是阿巧嫂子家。阿双是我儿时最要好的玩伴,我们俩好得像一对连体姐妹;阿巧嫂子每天被我缠着讲故事,用毛线编织手套、围巾……村子正中的老街上新装上了路灯,昏黄的路灯下,有一个依稀熟悉的身影领着几个孩子玩耍,我走上去嘴巴张了几张,却叫不出那曾经熟悉的名字;小巷深处走出几个年轻的身影,我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谁家的媳妇或女儿。

雨纷纷,故里草木深。雨淅淅沥沥打湿了我的衣服也打湿了我的眼睛,我焦躁地在村庄里走着,睁大眼睛努力辨认村庄每一扇门、每一堵墙、每一棵树、每一条藤蔓、每一个院落和每一条小巷;夜色低沉,我的村庄像一位老人正在慢慢睡去。

对村庄来说,我已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我再也找不到通往村庄深处那曲曲弯弯的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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