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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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22日 星期

嘿,老头儿


□杨 韬

你看那个戴着墨镜、开着电动三轮车呼啸而过的老头儿,他就是我爸。

我们姐弟三人可不敢这么叫他,敢这么大呼小叫的,是我的弟媳妇。弟媳妇用河南话,把“老”叫成“捞”,“头儿”的儿化音叫得特别亲切。只要弟媳妇笑眯眯地对爸说:“捞头儿,今儿买鱼吧,想吃鱼了。”第二天一早,爸准会到河堤上,恨不得把所有卖鱼的都请回家。

其实,爸是严厉的。爸是一名教师,开始是民办教师,教过小学、初中,当过校长,后来考上师范,进修学习才得以转正。

爸爸对我们姐弟的要求很严。农村孩子大多没上完中学就回家劳动或外出打工,爸的名言是:你们只管上学,砸锅卖铁也供应你们。他有一双浓黑的剑眉,眼窝很深。我们犯了错,不等他开腔批评,只要他那剑眉一竖,眼睛一瞪,我们立刻吓得默不作声,不敢犟嘴,更不敢逃跑,只能瑟瑟地站着,等他惩罚。

记忆中爸爸打过我两次,下手都很重。第一次是小学四年级时,老师推荐我去参加县小学生朗诵比赛,我竟然得了一等奖。组织单位要求参赛选手写篇读后感,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就草草写了一篇交差。爸爸看了,自然不满意,他认真做了修改和补充,密密麻麻的,改得满纸都是红字,然后让我重新抄写。我一百个不愿意,可还是默默去抄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抄完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我眼发黑手发麻,前两张字迹工整,后一张草草了事。爸爸看了,眉头又皱起来,只说了两个字:“重抄!”我心里充满了委屈,又不敢犟嘴,只是站着不动,眼泪也流了下来。没想到爸爸竟然一耳光扇在我脸上,吼道:“你没什么委屈的,也没什么骄傲的,做一件事就得尽自己的能力把它做好,做到最好!重抄!”

脸火辣辣的疼,可没办法,我只好去重新写了。这次挨打,我记住了:做任何事,不能应付,不可骄傲。今天的我,各方面工作还不算差,大概和这一巴掌有关吧。

另一次打我,爸比这次下手还重。而且挨打那天还是除夕夜,咋能不让人记一辈子呢。那时尽管家里不算富裕,但父母总会尽其所能为我们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哪怕是凉拌豆芽醋熘白菜,也会凑出一桌子菜肴,家里过年的氛围特别好。但我最期待的,是年夜饭的主角——热腾腾的饺子。饺子熟了,爸盛了满满一碗递给我,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可爸爸的话却让我瞬间心凉了,他说:“把这碗饺子给西头你姜爷送去,他家不知包上饺子了没。”

姜爷家!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家住在村子西北角,孤单单的一个院子,没有四邻。姜爷瞎眼的儿子娶了个瞎眼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有一个是傻子。那样漆黑寒冷的夜,没有路灯,只有寒风,爸却让我穿过半个村子,去给他家送饺子。我不情愿地嘟囔着:他们那样的人,还吃啥饺子,他们活着有啥意思,净拖累别人,不如死了好……

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周围特别静,意识到不妙时,爸爸劈头盖脸朝我打来。那天的年夜饭我没吃成,爸还没收了我的一元压岁钱。“谁家没个难处呀,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咋能说出那样的话?!人到啥时候都得有良心,要善良。”30多年过去了,爸用巴掌把这话刻在了我心上。

爸写得一手好字。放了寒假,爸只做三件事:扫地、写对联、赶年集。一大早爸爸起来把院子洒扫干净,备好纸墨,早饭后父老乡亲陆续来了,抽根烟,拉家常,写各自喜欢的对联,我家小院的热闹一直会持续到大年廿七。写对联自然是免费的,茶水瓜子香烟也是免费的。廿八,家家大门上都贴上了春联,村子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是爸爸的字,整个村子似乎也显得有文化了。

爸爸其实并不擅长过日子,家里家外基本是妈妈操持。妈妈养了一头猪,让爸去卖了,补贴家用,爸却把卖猪的钱买了台收音机。后来爸去卖牛,竟然又用卖牛的钱买了台黑白电视。从此家里每天像演电影一样,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没少风光,我家简直成了村里的文化大院。不过爸妈为此可没少吵架。

父亲画风的改变,始自退休。特别是有了孙子外孙以后。他一向看不惯别人娇宠孩子,可当我那顽皮的侄儿尿到他的皮鞋里时,他掂起鞋子左看右看,笑笑说:“这孩儿,真能!”儿子咿呀学语,他教儿子叫姥姥“猪猪侠”,叫姥爷“喜羊羊”,甚或是叫他的名字,他都欣然接受。见了朋友,就夸他的外孙聪明,才两岁就会怎么怎么样了。他说着笑着,有时还把儿子憨态可掬的动作比划出来。那脸上早没了往日的威严,而尽是一个老人的慈祥了。

现在,老头儿越来越像个老头儿了。他买了辆电动三轮车,成了我妈的专属司机和家里的采买大王,去早市上买新鲜的蔬菜水果,开着车拉着我妈去看戏,或者带着外孙去晒太阳。我妈包饺子做菜馍的时候,爸知道我爱吃,一早就打电话喊我,有时实在太忙去不了,爸就赶在我下班之前,把热乎乎的饺子菜馍送到单位门口。

我们姐弟仨儿都已在城里成家立业,爸妈十多年前也来到城里,老家并无别的亲人,可爸闲了还是爱往老家跑。有时帮乡亲做些农活,有时去赶会看戏,有时就是回去和老伙计们说说话。谁家的孩子上学生活费不够了,他总会给上百八十块,哪家老人日子紧巴了,他也会给上三二百元。老头儿每天乐呵呵的,从不见他有烦恼。

去年妈突发冠心病,可把爸急坏了。妈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在外面踱来踱去,像个丢了魂的小孩。一会儿又不见他了,我正着急,他提着一袋子钱过来塞给我说:“这辈子你妈受苦了,花多少钱都得把她治好。”妈转到了普通病房,他亲自给妈做饭送饭,洗脸洗脚剪指甲,这老头儿可不是在高调晒爱情吗?

有时工作太累,我回家难免发牢骚:太累了,不干了,辞职!要是让爸听见,那可不得了,肯定是一顿思想教育:现在工作条件那么好,多累呀?你可是党员哩,领导那么看得起你,家长那么信任你,可得好好干!听见了木牛?非得我答:听见了,知道了,会好好干的!他才会停下唠叨。

每逢周末或节假日,爸必定一早买回丰盛的菜肴、瓜果、糕点,把全家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他少不得和儿子女婿喝几杯,这个时候,他绝不服老、绝不服输、绝不耍赖,一会儿划拳,一会儿猜宝,天南海北趣事,国内国际动态,聊得那叫一个热闹。嘿,这时的老头儿意气风发,一点也不像个老头儿了。

爸过60大寿时,他的学生有热心者,召集了几十个同学来看他,旧日同事和儿时好友也都来了,有地方政要,也有工厂职工,更有村中耕夫。爸爸显得特别高兴, 偷偷给我说:“你看看,这是学生给我发奖状呢!”那样子,竟然像一个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呢。

这个老头儿呀,天下最好的老头儿,愿岁月将他遗忘,永远把他留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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