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春暖花开,陪老公回他的家乡源汇区问十乡宋庄村。汽车在一大片麦田里穿行。乡村公路蜿蜒曲折,像一根丝线把一颗颗珠子似的村庄串联在一起。在我看来,豫西平原所有的村庄都是一样的:冬小麦夏玉米,青砖蓝瓦,高大的白杨树,四四方方的院子。我分不清这个村庄和那个村庄到底有什么区别。可是老公却很兴奋,一踏上那片土地便滔滔不绝:这块地因为离村子最远,在村子里看就像看到了天边,所以叫“天边”;那块地因为有80亩,就叫“80亩地”;这块地叫“坡窑庄”,因为之前有一个窑厂;那块地叫“马沟沿儿”,因为地的走向沿着马沟……这些土得掉渣的地名一下子勾起了我的乡愁。我的家乡离老公的家乡很近,也在源汇区问十乡,叫宁庄。
我们村很小,因为村子里吴姓和宁姓人居多,所以最初叫“吴宁庄”,后来图省事干脆叫“宁庄”。这个名字太大众,有一年,我离家40年、在新疆定居的大伯母回来探亲,下了火车找不到路,一路走一路打听,居然被拉到了另一个叫“宁庄”的小村,辗转回家后,被我的几个婶娘打趣了好一阵子。
村子虽然很小,地却不少,是附近几个村人均土地最多的一个。据说,邻村望天和陶桥的两块土地都曾经是我们村的。那个时候望天还叫作“望天岗”,老人们的土话叫“望庭沟儿”,据说是因为这个村子地势比较高,王莽撵刘秀的时候,刘秀曾经登上最高处眺望来处和去处。我爷爷和太爷爷就长眠在望天的那块土地里,那曾经是我们队的土地。
村口有一方大池塘,是当初的窑厂。村民们就地取土托坯,点火烧窑。男人们赤着脚在撒了麦糠和碎麦秸的黄胶泥里踩泥和泥,女人们小蜜蜂一样来回搬运坯模,把半干的土坯翻面、竖起、通风,然后再把这些土坯放进窑里烧制。一代又一代的砖瓦窑匠人重复着这些看似琐碎却又举足轻重的活计。他们没有经过专门培训,只是师傅耳提面命口碑相传,却技艺精湛。所以,一个好的烧窑匠人和木工、泥水工一样,都是村里人尊敬的对象。我的爷爷是村庄最好的泥水匠,我父亲当兵之前是村子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木匠,我的小叔叔是四里八村数得着的烧窑匠,并且因此娶到了我美丽的小婶婶。
村里的房子从土坯草房到青砖瓦房,再到后来的水泥预制板平房、楼房,托坯烧窑渐渐退出小村的历史。那曾经繁华热闹的砖窑成了一片荒地,托坯晾坯的地方成了一方小小的池塘。有时候我会站在池塘的一边向另一边眺望,但是只看见清澈的塘水泛着粼粼的波纹。
水塘的那一边还是村庄,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好像天上的星子,数也数不完。村子南边的村庄住着我的大姑和二姑。我曾坐在表姐三妞的自行车后座上去过一次二姑家,只记得走了好久的土路,屁股都坐麻了。村子西边的村庄住着我最好的朋友,她家后面的小河上有一座浮桥可以通到对岸。村庄东面的村庄住着我的大姨、姥姥、姥爷和舅舅,我妈妈的姑姑则住在更远的村庄。小河对岸住着我的干娘,我经常坐在父亲的自行车横梁上去走亲戚,回来的时候,微醺的父亲带着我从河埠口抄近路回家。万籁俱寂,夜色苍茫,只听得见村庄里此起彼伏的犬吠,和草丛里虫子的呜咽。看着满天的星光,嗅着父亲淡淡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我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辽远和不真实。总担心喝了酒的父亲扶不稳车把,我们会从土堰上滑入河里,或者从高高的河堤上跌下河坡。可是这样的情况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生。
我干娘家的村庄叫“黄李”,和她家一路之隔的那个村子叫“沈张”,依然是取姓而名。大人们土语都叫“沈着儿”,我那时候却一直觉得是“神张”,因为村口有一座土庙,庙里有泥塑的神像,神态庄严。沈张后面的村子叫“洼张”。附近的村庄还有白寺、皇寓、黄李、果树园、沙旱地、南埂、东洼……那些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们,曾经像一根藤、一棵树,在一个又一个村庄深处生老病死、繁衍生息。
如今,我和弟弟也都远离村庄和土地,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定居,我们曾经属于村庄,却又背离了村庄。那些土得掉渣的地名我再也没有机会叫起,那些写满了故事的村庄我再也不曾走进。
我生活的城市,很多人像我一样来自村庄。村庄的子民们像一条条小鱼,从村庄的小河里游出,潜藏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村庄里的小河:马沟、唐河、黑河……这些有名字没名字的水流流经一个又一个村庄、田野,最终都在城市交汇,注入沙河澧河,再浩浩荡荡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