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副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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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8日 星期

年画里的流年


□谭艺君

清晨,在零星的鞭炮声里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风吹过,雪簌簌地落,仿佛前世今生所有的白,一夜之间到来,把房屋的飞檐、满是冻土的院子、荒凉的树枝、臃肿的麦草垛覆盖,只留下黑色的墨线轮廓,乡村成了一幅水墨画。

人们杀猪宰羊,采购年货,出出进进,雪被踩得“吱吱”乱叫,雪地上的每一个脚窝都冒着喜气。

与雪白最般配的颜色,是大红。“廿七,杀公鸡;廿八,贴花花。”大年廿八这天,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贴窗花、贴年画。门楣上、窗户上,米缸、水缸、灶台、粮囤、桌椅板凳,甚至每棵树身上,都贴得红彤彤一片,农家小院喜气洋洋、春意盎然。

据史料记载,年画起源于汉代的门神画,清光绪年间正式称为“年画”。《东京梦华录》描述北宋开封的年节市场:“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王安石的《元日》中“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清代著名传奇剧本《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的《甲午元旦》“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换桃符老兴偏”……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到,千百年来,春节贴年画春联是一道隆重的仪式。“门神、钟馗、桃板、桃符”等,在历史的长河中,鲜亮了一个又一个春节。

当年,我们村家家户户贴的年画,都是我爸画的。这也是我童年最感荣耀的事情。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父亲每年都要出版一至两套年画。河南人民出版社、湖北人民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等都出版过父亲的年画,每幅年画的发行量都在百万以上,有的甚至几年间一版再版。

从初春开始,到六七月间,父亲就在老家的小院里埋头创作,从构思草图到成稿,先后着三遍色,最后勾线、补色,一幅色彩斑斓的年画始告完成。小心地包装好,邮寄给出版社,收到采用通知后,还要根据出版社编辑提出的修改意见,奔赴出版社修改画稿。

我家院子里有棵梧桐树,是我出生那年父亲种下的。春天,梧桐树开一树紫色花朵,满院都是清香。画画的小方桌就支在树下,父亲聚精会神地描蓦雪白的棉花、红艳的苹果、紫红的葡萄……满面春风的老农手握饱满的谷穗,笑得胡子都在颤抖;脸膛红润、腰肢柔软的农家姑娘,扛着一捆金灿灿的稻谷;提着灯笼奔跑的少年眼眸明亮,依稀可见我和小伙伴们的身影。

画面上常见的是一个胖娃娃,穿着花肚兜,脸蛋上晕染两团醇红,抱着一条红光闪闪的大鲤鱼,寓意“连年有余”,身边的福禄流水一样绵长。

家里猪圈里,每年奶奶都会饲养一头大肥猪,而院子里骄傲漫步的红光大公鸡、芦花肥母鸡,也带着它们的一群小鸡崽,步入父亲的画面。

乡情亲情滋养着父亲的艺术灵感,他在创作中融入家乡人对生活的美好向往。画面上的大垛粮囤、喜庆腰鼓,以及房梁下呢喃的双燕、枝头的喜鹊、墙角的梅花、村口的玉兰……这些乡村常见的风物,组成绵密丰饶的画面,每缕笔触里都弥漫着稻麦香,散发着泥土味。父亲画啊画,画落一树泡桐花,把院子里榆树、楝树的叶子画绿又画黄,把门口那棵枣树上的枣子画得红艳艳时,父亲的画也快完工了。这时,邻家墙头,咧开嘴的大石榴,越过低矮的院墙,与画面中吐露籽粒的红石榴互相打量着……

儿时我久久伏在父亲的小方桌前,看他用五颜六色的颜料变着魔术。画中“福”“禄”“寿”“喜”“春”等吉祥的字眼,成为我认识的第一批汉字;而那鲜艳的画面,为我的人生铺就喜庆的底色,即使身处逆境,内心依然饱满明亮。

今天,一幅幅翻看这些纸质已经脆薄发黄的年画,我仿佛看到40年的时光,带着不同年代历史的回响,在眼前淙淙流淌。

出版于1972年的单幅年画《革命精神代代传》,这是我出生以前的作品。远景是苍茫群山,一片苍松翠柏烘托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一群刚打靶归来的年轻民兵,或蹲或立,手上刺刀闪亮,青春的面庞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正在听一位老农讲革命故事。老人戴着白头巾,手握大刀,脸膛黑红,眼神执着坚定。周围地上放着靶子、手榴弹、地雷等道具。

这幅画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当年春节曾被赠送给河南省每个军烈属家庭。父亲说,我们村的军属家庭也都发了一张,被端端正正贴在堂屋墙上。

《军爱民 民拥军》画于1975 年,对开门画,大红底色。左幅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少年看望慰问解放军,两位背着背包的军人英姿飒爽,女兵弯下腰,笑盈盈地接过少年手中的红苹果;右幅也是四个人,小伙子背着乐器、姑娘扭着秧歌,把一封慰问信交给解放军。画中人物唇红齿白、喜气洋洋,画面左右呼应,饱满热烈。

父亲说,当年他在湖北人民出版社修改完这幅年画画稿后,曾到长江大桥游玩。正好一位同乡在武汉某部当兵,父亲坐上部队的巡逻艇,在长江巡游一番。当巡逻艇的尾翼剪开水纹,激起白色的浪花,年轻的父亲凭水临风,可曾有“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情?

父亲画画的时候,嘴角常常带着不自觉的微笑,因为他笔下的人物都面带笑容,那微笑的花朵,经年不凋,如今依然在发黄的纸上鲜艳着。

《五谷丰登,百业兴旺》出版于1979年。1978年年底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实行了改革开放政策,1979年春天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全国上下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父亲敏感地捕捉到时代的变化,这幅画画面上竟有34种农村的动植物:麦子、谷穗、豆角、棉花、玉米等粮食作物,南瓜、冬瓜、青瓜、向日葵、苹果、桃子、葡萄、萝卜、白菜、黄瓜等果蔬,还有猪、鸡、羊、马、鸭、鱼等家禽家畜,以及肥硕的莲藕、红艳的莲花、盛开的牡丹,田野间艳黄的小花……碧蓝的浪花翻卷其间,画面饱满繁暄,一派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

父亲在十里八乡因绘画而出名,就有许多怀抱梦想的农村青年跟他学习绘画。有个学生来自湖南,白净文雅,戴着一副眼镜,说一口我们都听不懂的湖南话,我们私下里都叫他“蛮子”。他来这里没多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和一个美丽姑娘就来寻他。原来“蛮子”是逃婚来的,老太太是他母亲,同来的漂亮姑娘是母亲帮他选的媳妇。可他却喜欢另一个姑娘,而这两个姑娘都喜欢他。“蛮子”面对情感无法抉择,就选择了逃避,机缘巧合成了我爸的学生。

父亲的学生中有个叫大明的青年,英俊纯朴,画也学得好。我家邻居有个姑娘,按辈分我喊她姑姑,脸颊上有驼胭脂红,皓腕上戴着银镯,像从年画中走下来的。姑姑常来看我爸画画,和大明也就认识了,爱情在眉目间悄悄流转,画面上桃花开成绯红云霞的时候,他们结婚了。

父亲的学生中,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哥哥,入伍到湛江的海军部队,他临行前穿着海军军装来我家辞行。那晚饭桌摆在小院里,正是黄昏时分,落日浑圆,像被纷乱的树枝缠住了,久久徘徊也没落下去。穿上军装的学生和父亲年画中的解放军一样帅气威武。30余年后,翻看父亲的画,当年的场景重现,那夕阳的余晖,仿佛穿越岁月,暖暖地洒在我身上。

在流年里,一切都有了结局和答案。

奶奶已经作古多年,而她养的大肥猪、红光公鸡、芦花母鸡,在父亲的年画依然活蹦乱跳,仿佛要穿纸而出;老家的小院里,梧桐树、枣树依然年年花繁叶满,小径铺满青苔。当年那群热爱绘画的青年,把梦想种在土地上,收获了丰厚的人生:“蛮子”回到湖南老家,坚持绘画多年,如今已小有名气,只是不知道他选择了哪位姑娘共度人生;大明和姑姑相守一生,如今已有了孙辈;当兵的哥哥因为深厚的绘画功底转志愿兵留在部队,才干得到发挥……

如今父亲已是一个满头银发、年逾八旬的老人,他眼不花耳不聋,身体康健,每天仍坚持绘画七八个小时。身边的人和事、感动和幸福,时代横切面上鲜活的一切,还在源源不断地走入一位老人的画面。

又到年终岁尾,人们将再度把喜庆年画贴上门楣,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编织着迎祥纳福的希望。时光如水静静流淌,一切美好的事物悠远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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