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郎纪山,男,1962年生,舞阳县姜店乡中心学校语文教师。近年来,郎纪山写下50余篇描写身边乡村人物的散文随笔。这些文章取材于乡村生活中平凡的小人物,郎纪山自称是“秫秫棵里的戏”。他用白描的手法,把这些底层人物的陈年旧事讲述出来,力图展现原汁原味的人生,那卑微与善良交织的传奇,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编者从这些文章中选取数篇编发,以飨读者。
□郎纪山
青玄,是费青贤的小名。因自幼生性顽劣,常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滑稽逗人,加之长相猥琐,久而久之,就很少有人喊他的大名,常以“青玄”“玄儿”呼之。有时,甚至他自己也忘记了姓啥名谁。
一次,生产队开会公布社员们的出勤“工分儿”,记工员公布完毕,青玄大声嚷嚷:“咋把我给卯(音,意为‘漏掉’)了!咋给我卯了!”
“你叫啥?”记工员问。
“我叫青玄!”
“反正我公布有费青贤的名字。”记工员故意逗他。
众人一阵哄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每年的炕烟煤多由男劳力用架子车从几百里外的平顶山、禹县徒步运回,往返得好几天。一人一辆车,装载一千多斤,加上要爬几段又陡又长的坡路 ,其艰辛可想而知。
青玄是壮劳力,这样掏力气的活自然少不了他。
一年麦罢,青玄同生产队里六七个人去禹县拉运炕烟煤。回来的路上,架子车不停地出毛病,不是爆胎就是“钢子儿”磨坏,走走停停,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青玄难受得直想扔下车子放声大哭。看着同路的已经走得很远,他只能伸着头弓着身子撵。一路上想着走着,走着想着,竟诌出几句打油诗来:
我青玄今年二十三,
回回拉煤少不了俺。
上一趟去了平顶山,
这一趟去的是禹县。
一矿、韩庄高庄矿,
石蒜臼、梁洼和梨园。
哪一回去都平安,
这一回咋作阵(音,意为“这么”)大难。
不是胎放炮,
就是车轴断。
我体重百把斤,
拉煤一千斤。
走一步,跟一步,
一步不走就站住。
爹呀爹,娘呀娘,
您的孩儿咋阵窝囊。
当然,这是后话,少不了旁人加工润色的成分。
还是去平顶山拉煤的路上。晚上,一帮拉煤人住干店。恰巧附近放映电影,有人撺掇着去看。青玄说:“有啥看头儿!结局还不都是咱胜!”众人一想,觉得就是那么回事。那时放的影片不论是“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是其他影片,结尾大都雷同。为此,就产生了一个歇后语“青玄看电影——还是咱胜。”不仅在我们这一带广为流传,据说还流传到邻近好几个县。
那年月,每到农闲,我们这里家家户户的妇女都纺棉织布,织成的布俗称“老粗布”。男的就把自家的老粗布拿到南山(泌阳、遂平一带的山区)去换兑棉花。为了躲避“市管会”(市场管理委员会)人员的截获、没收,往往三人一群、两人一伙结伴而行。白天不敢走,只走夜路,大路不能走,专挑小路,甚是小心。即便如此,有时也逃不了布匹、棉花被“打”(没收)的命运。
青玄很刁,去南山换花从未失过手。别人问起,他总是笑而不答。后来据他讲,凡去必三人同路,一人前面走,二人负重跟后并保持一段距离。一有风吹草动,便收住脚步,直到前边人发出咳嗽声,方敢上路。别人说他有歪才,他说,啥都是逼出来的。
青玄自幼没进过学校,目不识丁,自然不会算账,每次换花(棉花),总是别人替他算。一次,与同伴分别寻到农户后,双方验过布匹、棉花,谈妥比率,各自掰指掐算。对方说出数目,青玄头摇如拨浪鼓,连声说:“不对,不对。”遂转过身去,蹲在地上划拉,作计算状。如是者再三,青玄方信。每逢单独换花,青玄总是故伎重演。时间一长,就落下一个歇后语:青玄换花——老是不对。
别看青玄瞎字不识,却有音乐天赋。没拜过师,竟自己学会了拉曲胡,尤其是上把弦(低音阶)把控得好,拉起来如泣如诉,跟说话似的。兴唱样板戏的时候,青玄大显身手,很是风光。
公社曲剧团的女主角叫孙百灵,不但嗓音清纯婉转,人也长得漂亮,扮啥像啥。特别是一条扎着红头绳的足有三尺长的大辫子,扮演李铁梅根本不用化妆。她一上场,满舞台都是她甩动的大辫子。用时下的话说,是很多青年的梦中情人。正如有人戏言: 如果孙百灵嫁给我,我下地锄草,情愿让她打个小红伞蹲到地头,回头看上一眼,心里比喝冰汽水都得劲。
也有人说,孙百灵要是嫁给我,天天晚上我给她洗脚。
还有人说,哪怕孙百灵跟我说上一句话,我情愿喝她三盆子洗脚水!
孙百灵是唱戏的,青玄是拉弦儿的,两人虽不在一个剧团,毕竟是同行,互有耳闻,也算认识。
1975年澧河发大水,河堤溃决,一片汪洋。水灾过后,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村人围坐在石碾上闲喷。青玄幽幽地说:“孙百灵差点嫁给我。”
“瞅瞅你那鳖形!她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
“那倒不一定!这回发大水,如果大家都跑了,澧河北就剩孙百灵,澧河南就剩下我,孙百灵一害怕就找我来了。”青玄说得轻巧、尖俏。
青玄自幼邋遢,脖颈车轴一般,衣领如剃头匠的抹刀布,手脸也不常洗,脸上的皱纹里积满老灰,眼角总有擦不净的眼屎。一间房子,人和羊吃住都在里边。饭后锅碗也不洗,剩余的饭食任羊去舔舐。有人说他郎当不讲卫生,他嘿嘿一笑,说:“我和羊实行的是‘三同’。”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词儿。
青玄86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在乡敬老院里拉了一天弦子,不想晚上竟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别看青玄样儿不才,好修造,一丁点罪都没受——埋殡青玄的时候,人们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