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的广州,元旦放假春节上班
现代中国有两个新年,一个是元旦,另一个是春节。元旦是阳历新年,我们会象征性地放假,最短一天,最长三天。春节是阴历新年,是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传统节日,通常放七天假,俗称“大黄金周”。
可是在民国时代早期,由于新兴政府推行阳历,废除阴历,元旦假期可就比春节长一些了。
先来看看民国十八年(1929年)元旦那天广东省政府发布的《告民众书》:
“亲爱的民众们!我们的中华民国成立已经十七年了,同时阳历也采用了十七年。在这过去的十七年当中,总是阳历和阴历并用,每年都有两个元旦,这真是太笑话了,并且是表现出我国民众没有除旧换新的决心。
我们为什么要实行国历?并不是故标新异,实在是因为国历有这几种重大的意义:计时便利,节气固定,四季划分准确,每月划分准确,均非阴历可及。尤其是实行国历遵行总理的遗志,在国际上、民生上、预算上、农事上,均有莫大的利益。而且实行国历之后,可以绝灭帝王思想,破除迷信恶习,促进革新事业,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弊,我们怎能不决心实行呢?”
这份告示中的国历就是阳历。阳历一年十二个月(阴历逢闰年则有十三个月),每月的天数是固定的(不像阴历的大月和小月经常变化),闰年的年份也是固定的,计时便利,可与国际接轨,但是就推算节气和农事方面,阳历绝对比不上阴历。广东政府极力宣扬阳历的好处,贬低阴历的作用,其意无非是矫枉过正——通过最有力度的宣传推广来让阳历深入人心,成为民国“新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然,阴历是帝制时代的文化残余,阳历是民国时代的革新象征,民国政府倡导民众用阳历代替阴历,也有彻底告别旧体制的重要意义。
从民国四年(1915年)开始,广州市积极响应孙中山先生的倡导,从市政府到各局各科到各公立学校,已经不再过阴历新年了。元旦时放假三天,市长讲话,学生游行,临街商铺贴起春联,张灯结彩,颇有春节的喜庆气象。到了真正的春节,反而要照常上班,不再休假。
贰
新型知识分子以过“新新年”为时尚
民国七年(1918年),尚未摆脱战乱的四川也开始大力推行阳历,严令禁止民间过阴历新年。老百姓有的不懂,以为如果照常过春节的话,会被新政府视为叛民,可是如果提前在元旦过年,一时半会又适应不了,于是只好在元旦期间挂起国旗装点门面,大年初一再偷偷摸摸地走亲戚。
当时北京还在北洋政府统治之下,革新气氛不浓,官方没有出台禁令,民间照常过旧历年。1919年元旦,《大公报》记者上街采访,北京市民大多不知元旦为何物。反倒是在杭州、汉口、青岛等城市,由于风气相对开明,一些新型知识分子如公务员、大学教师和大学生等群体均以过“新新年”(元旦)为时尚,以过“旧新年”(春节)为保守。
宁波有一位小职员,他喜欢过新新年,而他太太喜欢过旧新年,1920年元旦到来之际,这个小职员买了一条鱼,放在砧板上,扬起菜刀对太太说:“今年如再要过旧历年者,有如此鱼!”接着把这条鱼宰了,烧了,吃了,甜甜蜜蜜过了一个新新年。
鲁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上过班,1914年元旦放了三天假,而春节只放一天假。鲁迅是留日归来的新派知识分子,元旦放假时出去拜年,当新年来过。大年初一闭门高卧,正月初二照常上班,但是到了单位一瞧,只有一个科员值班,其他人都没来。由此可见,官方倡导归倡导,实际执行起来还是蛮有传统阻力的——太多守旧人士还是重视农历春节。
1928年,国民党推翻了北洋军阀的统治,基本上统一南北中国,为了尽可能照顾到绝大多数国民的习俗,对过年放假进行了比较合理的安排:元旦放假三到四天必不可少,春节放假则由各地各单位视具体情形自己安排,民众可以在元旦期间拜年、贴春联、放鞭炮、发压岁钱,也可以在春节期间拜年贴春联放鞭炮发压岁钱。总的来讲,公务机关放假以元旦为主,民间则仍以春节为主。
最后再看看国民政府对学生假期是怎么规定的。
1928年2月,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签发了《小学暂行条例》和《中学暂行条例》,规定中小学生除每周的周日休假一天外,另外每年放暑假四十五天、寒假十四天、元旦三天,国庆纪念日和其他节假日由地方政府临时规定,不作具体安排。
这些放假条例中并没有提到春节放假,难道春节期间学生还要照常上课吗?当然不是,条例中明确提到每年寒假放假十四天,春节假期其实早就被寒假所包括了。
叁
发张名片拜新年
现在拜年,我们发微信。十年前,我们发短信。二十年前,手机还没有流行的年月,我们发贺卡。那么一百年前呢?一百年前的人们用什么方式来拜年呢?
翻开一百年前四川作家吴虞的日记,里面是这么写的:
1915年1月1日(农历十一月十六),晨起,悬挂国旗。饭后,田镜秋飞片拜年。
1915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初一),令人飞片与少荆太夫人拜年。是日,郭其章、康千里、欧阳绍陵、黄作珊、刘培之、廖天祥、邱仲翔、王叔驹、周明轩均飞片拜年。
1915年元旦,也就是阳历新年那天,吴虞早早爬起来,在家门口挂起国旗,以示庆祝。等他吃过早饭,朋友田镜秋拜年来了。怎么拜的呢?飞片。
1915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农历新年那天,吴虞去给朋友的老母亲拜年,而郭其章、康千里等几个朋友也来给吴虞拜年。怎么拜的呢?还是飞片。
飞片的“片”,是指名片。所谓“飞片”,就是说到处发名片,通过这种简单快捷的方式给很多人拜年。
比方说,现在我们回到一百年前,元旦到了,我要给诸位亲爱的读者朋友一一拜年。受时代与科技的限制,我没有手机,你们大家也没有手机,我一不能群发短信,二不能群发微信,为了尽快完成向大家拜年的艰巨任务,我只能群发名片:随身带一堆名片,挨家挨户去发,家里有人就塞人手里,家里没人就塞门缝里,仿佛去酒店发小广告似的。你们回家一瞧,地上有我的名片,就知道我来拜过年了。
肆
许广平写信给鲁迅说过元旦
飞片拜年是民国时期上流社会约定俗成的习惯,上流社会一般都是有仆人的,倘若自己忙不过来,甚至不用亲自去飞片,让仆人代劳就可以了。例如吴虞日记中有一条写道:“皮怀白来片拜年,午后令人与皮怀白还一片。”朋友皮怀白跑来拜年,发了一张名片,按照礼尚往来的规矩,吴虞也要把自己的名片发到皮家去,可是他不想跑这一趟,于是就派仆人去发。这就好比我们现代人连群发微信都懒得动手时,市面上可能会冒出来一款兼具自动识别与自动回复功能的APP,你把它下载安装到手机里,它会像仆人一样替你发送拜年信息。
民国时也有批量印制的贺年片,在邮局和普通书店里都能买到。假如你要拜年的对象跟你不在同一个城市,这时候飞片的成本就太高了,所以还要买一些贺年片,填上自己的名字,通过邮局寄出去。广大“60后”和“70后”朋友应该还记得,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给远方的朋友拜年的。
1927年元旦,在广州教书的许广平写信给鲁迅,信中这样写道:“新年于我没有什么,我并且没有发一张贺年片,除了前校长寄一张红片来,我报以我的名片,写上几个字。(《两地书》第二集)”
别人给许广平寄来了贺年片,许广平却回寄了一张名片,这说明有时候是可以用名片来代替贺年片的,只需要在名片上写几句拜年的吉祥话就行。
从前名片的功能真是比现在大得多。现在名片只起到自我介绍的作用,而在民国乃至更早的时代,名片除了自我介绍,还相当于拜帖和请帖。比如说鲁迅去找刘半农,走到刘半农家门口,先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刘半农的仆人,让他进去禀告,然后仆人进屋,把名片交给刘半农,刘半农一瞧,知道鲁迅到访,赶紧出迎。照咱们现代人的观念,鲁迅跟刘半农既是文友,又是同事,熟得不能再熟,根本用不着递名片,直接进屋就是了。可民国时上流社会比咱们讲究,哪怕关系再铁的朋友,也得先递张名片通报一下,不然有失“体统”。
伍
用名片拜年早在宋朝时就有
用名片拜年的“体统”并不是民国人发明的,它由来已久。
明人笔记《菽园杂记》载:“京师元日后,上自朝官,下至庶人,往来交错道路者连日,谓之拜年。然士庶人各拜其亲友,多出实心。朝官往来,则多泛爱不专。如东西长安街,朝官居住最多,至此者不问识与不识,望门投刺,有不下马,或不至其门,令人送名帖者。”
北京人过春节,无论贵贱都得拜年,老百姓圈子小,只给至亲好友拜年,大多是实心实意去拜,官员就不同了,他们圈子大,同僚多,哪怕跟某个领导不认识,也要上门赶着去拜年。任务量如此艰巨,只能“望门投刺”,也就是挨家挨户送名片,有时候甚至忙得来不及下马,直接从马上把名片飞过去。
再往前追溯,宋人朱彧《萍洲可谈》也有类似记载:“士大夫以造请为勤,每遇休沐日,赉刺自旦至暮,遍走贵人门下。京官多私居,远近不一,极日力只能至数十处,往往许会阍者纳名刺上见客簿,未敢必见也。阍者得之,或弃去,或遗忘上簿。”
宋朝士大夫不但过年时飞片,平常放假也飞片,揣着名片满城跑,到领导府上送名片。那时候没有公交和地铁,骑马坐轿效率很低,一天最多跑几十家。要送的名片实在太多,送名片的人实在太多,为了让自己的名片能被领导看到,他们还要向守门的仆人行贿,否则人家仆人不往上递,白跑那一趟了。
有时候想想,古代这些士大夫挺傻的:他们飞片拜年,就像今天的我们群发拜年信息,既缺乏个性,又缺乏诚意,怎么可能被人家记住并产生兴趣呢?
据《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