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副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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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17日 星期

母亲的手冻坏了


□李 季

小时候,我家东边有个很大的池塘,洗菜、洗衣服,甚至洗脸、洗脚,都在这个池塘里,不过洗菜是在稍远一些比较洁净的水域。冬天冷,洗脸、洗脚是在家里用热水,但洗菜、洗衣服还是池塘里。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天刚放亮就起床,做饭、洗衣,不过冬天洗衣服要等到上午十点多,因为那时太阳斜斜地照在池塘上,那层薄冰已经化开,一群鸭子欢快地游在水面上,池塘外的田野上氤氲着薄薄的蒸汽。母亲把装满衣服的木盆依在腰上,一只手扶着盆沿,另一只手提着棒槌,来到池塘边,蹲到条石上,先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水里浸湿,再一件件抹上洗衣膏慢慢揉,厚衣服和床单要用棒槌来捶打。捶床单的时候,把床单叠成长条状,上上下下捶打个遍,然后抖开床单,像撒网一样把床单撒向水里漂洗。

洗衣服是个力气活,冬天洗衣服还会很冻手,母亲冻得受不了时,会甩干手上的水珠,把手拢到自己的嘴边吹一吹,或是放到自己的腋下暖一暖。不过小时候,我从未见母亲的手冻坏过,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

母亲的手冻坏的第一年,是父亲开始生病的那一年,我已漂泊到外地好几年了。父亲生病后,地里的重体力活已经干不了,我一再交代干不了就不干,不要累着,可母亲不忍心让地荒着,大部分的重活都落到她瘦弱的肩上。过年回家,母亲接我手中的包时,我见她手上长了冻疮,非常难过。在家里的几天,我每晚烧热水,加姜片和干辣椒叶给她泡手,才有了好转。离开家回到单位,每想到母亲那双红肿的手,我总是坐立不安。

父亲病了三年,母亲的手被冻坏了三年。三年来,母亲要照顾病重的父亲,还要侍弄地里的庄稼,一定累得不轻。因为知道父亲身体无望好转,我们一家人的心里都藏满悲苦,虽从不提及,却都明了在心。

三年后,父亲撒手而去,我把母亲接到了工作的地方。这年冬天,母亲的手没有被冻坏。大姐来看她,她还高兴地伸出手给大姐看。随着孩子的降临,母亲开始带她的宝贝孙子,忙并快乐着。一连三年,母亲的手没有再冻坏。我和母亲相守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我漂到了更远的地方,把母亲和家留在了我以前工作的城市。那年过年回家,我见母亲的手又冻坏了。冬天刚开始的时候,爱人打电话说,母亲每天送孙子去幼儿园后,没事就在街上拾废纸箱、易拉罐和饮料瓶去卖。我听了心疼而又气恼,晚上打电话回去数落母亲好长时间,说外面冷,拾废品脏,也卖不了几个钱,让人家看着笑话。母亲当时答应得很好,说不再去了,我回家后才明白她还是去了。这让我生气又难过,我们家难道缺那点钱吗?过年的时候,我也没再和母亲提这个事。

有一天中午,我和母亲在院子里择菜,母亲突然举起她冻得红肿的双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想让我说些安慰她的话。一方面是因为我心里还在生她的气,气她去捡破烂;另一方面是我对亲人不会表达心里的亲昵。我想握住她的手却没去握,想说几句暖心的话也没说。这短短的几秒钟转瞬而逝,那亲昵的握手我只能一次次虚构,那暖心的话我再也无人可诉。

母亲第二年秋天就离开了我们,天堂里没有冬天,她的手再也不会被冻坏了。

母亲离开后,才听大姐说母亲去捡破烂的原因,她跟大姐说,你弟妹上班,你侄子上学,家里天天就我一个人,这屋转那屋,心里空落落的,我非常想念你弟,每天出去转转,有个事干,日子还好过一点,你弟啥时候能回来,一家人啥时候能长久团圆呢!

母亲走的时候,还不到65岁。母亲走了九年,她在寒风中弯腰拾取空饮料瓶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她把红肿的双手举给我看的那个时刻也常常闪现在我的眼前,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以往日子里所有的温暖和忧伤,总让我泪水潸然、悲伤不已。那双喂过我饭的手,扶过我走路的手,为我擦过泪的手,劳累了一生的手,我再也触摸不到了。多想回到那个时刻,把母亲冻坏的双手紧紧地抱进怀里,再也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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