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悦读·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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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7日 星期

萍水相逢

蒋勋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我两岁随父母来台,二十五岁去法国,这之间,一直在台湾,没有太大的变迁。中学毕业的时候,由于已经读了一点古代文人感时伤逝的诗词,所以就很喜欢感慨,送相片、纪念题词、在校刊上写骊歌,仿佛生离死别一样。可是结果大家都还在台北,三天两头碰面,久了,也觉得那伤感的无稽。

第一次离家去法国,是应该很有感触了,却偏偏麻木得很。一下飞机,就忙着办居留、注册、找房子、打工……喘不过气地给生活驱赶着,实在没有闲空感慨。

等到生活大致安排定了,我空下来,常在四处旅行。那时钱不多,我便学欧洲年轻人搭便车。背着一口提袋,带着简单衣物,站在马路边,跷起大拇指,等候顺路的人停车载我。就这样,一段一段跑遍了欧洲,认识了不少人。除了载我的车主,沿路其他搭便车的青年,目的地相同,也往往成为一段路途的伙伴。在每一城镇,有廉价的青年之家,更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各处年轻人聚集碰面的场所。大家互相交换旅游的经验、食宿的解决、名胜游览的方法、如何省钱等,匆匆忙忙,相处一天两天,又各自奔赴自己的下一站去了。

有时候回想起来,仿佛一次漫长的旅程,就只是这不断的、偶然的聚散。有时候会那么不经意地浮现一二个人的笑貌,也只因为他曾经是那逐渐淡忘的年月里一个同行过的伙伴。

在欧洲的四年余,一直是这样聚散匆匆。回到台湾,以为可以卸下远行的疲倦,不料才真正开始尝到了人事的无常。

我回来的第二年,一连失去了三个钦敬的朋友。第一个是史惟亮,他得了肺癌,我去医院看他两次,不觉得有病容,却忽然告逝。然后是俞大纲,爽朗幽默的老先生,一下子无疾而终,接到电话,我只觉得是一个玩笑。到了九月,三十岁不到的李双泽,又胖又壮的大汉,狂歌时惊动四座的,却在他游了一辈子泳的海边溺毙。再过一年,家里一位远房的老奶奶、一个堂伯都相继故去……

不仅是生离,而且是死别,这人世的迁变幻灭使我一怔,竟无言以对。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两句话: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面对生命的迁变幻灭,我忽然珍惜起身边的人,父母、兄弟、朋友,在短短的旅途中曾经结伴而行的,甚至那同船而渡、在路上匆忙擦肩而去的,既然对这一个终于不过是幻灭的世界而言,都无非是“他乡之客”,那么,萍水相逢,且容我道一声:珍重珍重!摘自《蒋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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