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景
奶奶嫁过来时刚满十八岁,爷爷在众多堂兄弟中排行老五,所以初来时她是五弟媳,后来变成五婶儿、五奶奶。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很老了,脸上有数不清的皱纹和老年斑,在孙子孙女逐渐长大的年岁里,她一直保持这样老的姿态。
小时候我总缠着她讲故事,说“瞎话儿”。她知道得并不多,翻来翻去都是那几个,被我磨得久了,会拿她出嫁的事来凑数。嫁妆从大路通到门口,红绿棉被,枕头帐子,四口衣箱,柜桶盘盆皆是簇新。等四邻走拢看罢,才搬进屋子里。她穿着大红棉袄棉裤,耳边又是锣又是铳的声响,炮仗放得嫣红满地……她讲起这些,一向苍白的脸上竟泛着微微红晕。后半生历经凄风苦雨,暮年的她想起这些,仍觉得这婚礼是专为她一生中的好日子而设。
老姥爷只有她一个女儿,老姥娘在她十六岁那年过世了。老姥爷用了毕生的积蓄为独女置办嫁妆,唯恐娘家没有弟兄可依靠的她在婆家遭到轻视。
记忆中,奶奶不轻易到邻居家串门,也从不说三道四。偶有族人亲眷来访,她端了茶水,陪坐一旁。倒是客人反客为主,谈到兴起,“嘎嘎”的笑声肆无忌惮,惊起院中一树的麻雀,奶奶脸上也有浅笑浮出,却端着几分矜持与羞涩。
奶奶每次遇到自称外地的逃荒人,都会慷慨解囊。宁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别人送碗面条或给个白面馒头。对于奶奶而言,这不是施舍,而是待客之道,是馈赠之礼。若过了饭点儿,实在没有现成的食物,奶奶会煮几个鸡蛋,无论怎样,都不会让别人空手而归。那时候,鸡蛋是一个一个攒着,要到集市上卖了换油盐用的。
奶奶恪守着自己的规矩。饭粒掉在桌上或地上,要捡起来喂鸡;菜地里的豆角得长到豆粒七八分饱满时才能摘下来;黄瓜、茄子也是到足够大时才可以吃。幼时觉得她古板,不懂变通,待年长才明白,那是惜物敬物的庄重。
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女,奶奶观念里无重男轻女的思想,对我和弟弟都一样,甚至待我还要更好些。我自然得到她的疼爱最多,成年后也继承着她对灰蓝粗布衫裙的喜欢和甜烂软糯吃食儿的偏爱。
爷爷给奶奶娘家的亲戚帮忙盖房子时,不慎从屋顶跌落,四处辗转求医,用光了家中微薄的积蓄后病故。这事与她无关,却成了她余生中背负的枷锁与罪责,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在儿子、媳妇有声无声的埋怨里,她变得愈加沉默,常常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就像影子坐在夕阳里。
奶奶在那年元宵节过世,事隔多年我仍记得那天的情景:墙角早开的樱桃花惨白单薄,空气里有爆竹的硫黄味和四处飞散的灰色纸灰。前些年,我时常会梦到奶奶,梦到她坐在角落静默如画中人,梦到她在迷雾中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