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冰
我堂嫂叫云,人也如云一般白,一双漆黑的大眼,看人时带着害羞的躲闪,怯生生的。她很爱笑,嘴角轻轻一抿,便“梨涡浅笑,摇曳生姿”。堂嫂年轻时在我们村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美女。她嫁到我们村那年,我6岁,她23岁。
6岁的我刚刚掉了门牙,很顽皮,总是被母亲打扮成男孩模样。堂嫂结婚那天,我没有像女孩子那样乖巧地依偎在大人身边,而是和男孩们一起东奔西跑,收集地上未燃的鞭炮。
当堂嫂身穿一身刺绣红缎套装,头戴红花和珠翠,被两个婶子搀扶着,闪闪发光地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我被母亲从黑压压的人群里一把揪出来,拉到堂嫂面前。我知道她的用意,立刻扬起小脸,把嘴巴张得老大。我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堂嫂手足无措,红着脸连连后退。婶子们忙凑到她耳边嘀咕一下,堂嫂才咬着嘴唇走到我身边蹲下来,用白皙冰凉的手指轻轻伸进我嘴里,在我光秃秃的牙床上轻轻抚摸。我瞬间被一股清冽的香气淹没,心中很激动,于是屏住呼吸,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把堂嫂的手指像咬棉花糖一样咬了一下。惊恐万分的堂嫂慌忙抽回手指,立刻站起来,满脸绯红。母亲见状,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我咧着嘴朝堂嫂吐吐舌头,一溜烟又钻进人群。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掉过牙的牙床被新媳妇摸过,就可以长出整齐坚固的牙齿。我那腼腆的堂嫂,在6岁的我眼中,除了美丽,还多了一层“魔力”。
闹洞房是婚礼中最热闹的环节,却也是新媳妇最“遭罪”的时刻。在以助兴为名的集体狂欢下,各种粗俗怪诞的做法层出不穷,人们乐此不疲。我不禁为堂嫂捏一把汗。文雅娴静的她,难道也要被众人百般羞辱,才能促使她完成从姑娘到媳妇的角色转换吗?
出乎意料的是,人头攒动的洞房里,娴静的堂嫂如油画般端坐在大红棉被上,眉眼含羞,丹唇带笑。众人将她围成一个圈,即便有轻狂的后生在一旁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却没人真正上前戏弄她,她将温婉贤淑的气息如春雨般挥洒到人们心里,无声无息将人心俘获。
撒喜钱环节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即便只抢到几分钱,也会怡然自乐一整天。我和几个同龄的孩子,蹲在人群前面,无限渴望地瞅着堂嫂,期待着“钱雨”的降临。当银白色的硬币飞舞起来时,我却因为身单力小,被几个大孩子撞倒,被挤到床边,又一个浪潮爆发的时候,我索性被挤到床底下去了。
在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只温柔的手从外面伸进来,把我从床底拽了出去。堂嫂把我揽在身前,拭去我鼻尖上的灰尘,又把我端详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塞到我的手里。猝不及防见到这样大的钞票,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攥着大钱满院子狂奔起来。
当我心中盘算着可以买多少糖果时,母亲拉着堂嫂找到我,看到堂嫂拘泥脸红的模样,我感到情况不妙,把手里的钱握得更紧。母亲捏着我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拿走被手汗浸湿的钞票,气冲冲地用指头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我心中突突的,又为失去巨额财富而无比伤心,委屈变成眼泪涌出来。
原来堂嫂把我当成了我的弟弟。在我们这里的乡俗中,结婚当天,新郎的弟弟或者侄儿要坐上婚车去接新娘,俗称“押车孩儿”。我和弟弟身高相差不多,五官又颇相似,难怪她会认错,把送给“押车孩儿”的钱错给了我,发现失误后又不得已去追回。这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却在后来的岁月里,让堂嫂耿耿于怀很多年。
她弥补这个愧疚的方式,就是不断地给我织毛衣。
无论春夏秋冬,村里人吃饭喜欢端着碗串门,我家门前的空地便是一个聚集地,总会蹲着手捧大碗的街坊邻居。女人们一边咬着蒜瓣,一边大声吸溜着面条,跟我妈说:“这个新媳妇不怪乎白,整天窝在屋里不出门,说是织毛衣,实际上是为捂白脸吧!”她们这样说让我感到厌恶,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反驳,只好忍着气朝她们翻白眼。
内秀的堂嫂不可能像泼辣的村妇一样在街头大声嬉笑,她又是柔弱的,也不会像体格健壮的女人一样在田间拼命。但她付出的爱,却不比任何一个勤劳的女人少,甚至还要更多。但性格上的沉静却使得她很少用语言去表达爱意。
在我的记忆中,唯有一次。
小学一年级报名时,家里人都忙着劳作,父亲便指派堂嫂送我去学校。那时入学考核非常简单,教室的门口放一张桌子,再放一盒粉笔,按照老师的要求,拿出粉笔从一数到十就算通过了。所有孩子的入学考核很快完成了,时间还很早,老师们便和家长侃侃而谈。当一个老师问在座家长,是否后悔没有好好上学时,所有家长都用坚定的口吻表示非常后悔,仿佛如果当初上下去,他们就能上到高中、大学似的。问到堂嫂时,她腼腆地笑着,红着脸说了句“不后悔”。人们沉默片刻,便哄笑。我恼羞不堪:你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女人,怎么能说不后悔呢,简直丢死人了。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乡间的土路被雨滴砸出无数圆点。我赌着气,故意跑得很快,凉鞋上沾满灰尘。堂嫂穿着一身白裙,撑着黑色的伞,远远跟在我身后,风雨吹着她纤弱的身躯,白裙飞舞,仿佛一朵飘忽的云。当暴雨倾泻而下时,我被困在一棵梧桐树下,堂嫂远远向我奔来,白裙上溅满泥污。
我依旧噘着嘴不理她。她蹲下来,冰凉的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嘴角依旧带着微笑,轻声说:“我如果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就不能当你嫂子,不能认识你哥,所以我不后悔。”我被她的回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又恍然大悟,为自己的小气感到羞愧。我把堂嫂额前湿透的黑发轻轻拨开,露出晶莹如雨花石般的眼睛。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善良和美好带给我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