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住在两河汇流的小城漯河。说它小，小到什么程度，打个比方，如果把河南版图比作一个生命体，漯河只有心脏那么大。但小有小的妙。小意味着精致、小巧、饱满，越小你会越用心去疼惜它。
我对河流有种偏爱。我喜欢在河岸行走，在婆娑的树影里寻找流逝的时光，常年背阴的树干会长满青苔，蚂蚁会在那里安家，河滩的卵石堆里开满野花，蜗牛常常藏在草叶背面，夏季的傍晚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裸露的地面会长出红色浆果，青灰色的台阶在春天落满玉兰花，脚踩在上面，似琴键在弹。
很多年前，我乘船沿沙河一路南下，清风使劲摇着桨，摇着摇着，就淌入一片鸟语花香；水波洗涤着小鸭的黄蹼，露出水面的水草上有蜻蜓掠过，蝴蝶坐在我的船头，我的船被柳枝抓住了，它不准我前行，我只得停下来，上岸，在新翻的泥土里倾听蚯蚓爬动的声音。
这里便是沙澧河交汇处。我在岸边行走，匍匐的草茎缠住我的长裙。有一棵古老的大槐树，上面系着无数根红布条，带着祈愿飘在风中。还有一座教堂，外观奢华，像是被时光故意安插在这里，有点突兀，但周身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迷人的气息。洛洛曾说他想在教堂里举办婚礼。那是夏末，周围有紫色的飞蛾，我白色的鞋子粘上泥巴，他俯身为我擦拭时，我想要一辈子和这个人好。年少时爱上一个人，都是冲着一辈子去的，但大多走着走着就散了……
二
我家在临河的一个小区，小区种满蔷薇。这个季节，花儿开疯了，层层叠叠，风吹来就会轻轻摇晃，像海。我住七楼，清晨推开窗，就着橘色的光线，在开满栀子花的阳台远眺，楼下是蔷薇，身后是栀子，我觉得自己掉进了花的世界，又好像漂浮在蔷薇花海上。我发呆了。客厅的钟摆，滴滴答答，和着我的心跳和小儿轻匀的呼吸声。
直到阳光洒下金色光线，撩开新的一天。小城苏醒，道路两旁的早餐铺，香味随着热气向四周弥散。离我家最近的早餐铺，隐在一棵泡桐树下，很小，很干净，只有两张桌子四条木凳，春天时会落上紫色的泡桐花，很诗意，很美好，让人一坐下来就不想走。
老板是个和善的老人，身材瘦小却挺拔，一头银色的头发，牙齿很白，笑起来很亲切，小儿叫他“村长爷爷”。我常常在周末带小儿去那里吃早餐，随后去河堤玩。小儿的眼睛明亮，他热爱一切，善良且勇敢，所有的小动物都是他的朋友：河堤的丛林是光头强的森林，森林里有美丽的小红帽，超级飞侠是他的偶像，他不害怕大灰狼因为他是男子汉，在河的那一边有等着和他一起玩耍的小公主，小马会驮着他过河……这是专属孩子的世界。
有一次，我带他去河堤，那是深秋季节，花香扑到衣裳里，广玉兰的大叶子神秘幽荡，月亮升起来，星星落在肩上，草丛里到处都是露珠，圆滚滚的像水晶球，惬意地躺在草窠里。遇见风的时候，它们顺着风在草叶间左右游荡，或者像溜滑梯般滚落下来。本是很寻常的事物，小儿却分外好奇，蹲在地上观察良久，然后说了句“青草哭了”。美得像诗的一句话。
这就是小城的妙处，它是一个有诗自然发生的地方，只要你有颗敏感的心，愿意慢下来，偶尔驻足，总会遇到很多诗。比如“露珠是青草的眼泪”“跃出河面的鱼是来晒太阳的”“萤火虫是会飞的小星星”，再比如，“每片落叶都是树托风寄给远方的信”……
三
在任何地方待久了都会腻，但离开后又会觉得她好。前些天我离开漯河，纵使所到之处皆如世外桃源，纵使头枕青山，脚涉浅溪，纵使丛林阵阵，鲜花漫天，可心里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那少了点的，非漯河不能给，正是有诗会自然发生的，家的感觉。
我晚上八点多回到漯河。从西站走出，夜风徐徐，很亲切，我瞬间有一种被漯河拽进怀抱的感觉。坐夜班公交沿长江路至嵩山路口下车，然后顺着嵩山路徒步南行，路边行道树上的青果，散发着初夏浆果的清香，淡淡的却极好闻。路灯如一面薄镜，散在黑森森的枝丫间，远观又像一枚遗落在丛叶间的月亮。
行至电视塔，它安静地立在那里，以挺拔的姿态俯瞰沙澧大地。那一刻，我看见塔顶闪耀的星光，内心有一种感动流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肯回头，我就一直在你身后”。
走上嵩山桥，夜风裹挟着淡淡水汽抚过脸颊。沙澧河的水汽像少女般含蓄，又带点母亲的温润。不似大海，海风隆重浓烈，带着咸腥，让人心生敬畏。我站在桥中央，脑海涌现出徐志摩的康桥，那倒映在河面上桥的影子，像拓印在流动画卷上的水墨。而沿河缤纷的霓虹，成了流动的画框，那一刻，我简直要被漯河美哭了。
星星落在水里，河面粼粼波光，河堤上到处都是出来乘凉的人。一对中年夫妇边走边讨论孩子上大学的事；一个蘑菇头的小男孩吹着泡泡跑，身后是年轻的妈妈；老奶奶坐在木凳上摇着蒲扇，身边偎着一只安静的猫；几个轮滑少年，脚下像踩着闪电，“嗖”的一声从身边掠过；树丛里藏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偶尔会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和着草丛里的虫鸣，谱成一首有声的诗。
我内心平静、满足，因为有诗在，不必去远方。尤其像我这种不成器的，只想在漯河和天光云影、和风绿水在一起，或许只有在水一方，才能找到那些细微而持久的快乐。如果可以，请原谅我想和你在水一方，低头看鱼，或者在茂盛的芦苇丛里游荡，抑或在铺满花瓣的小路上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或者，直到人生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