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女子
小区里凤仙花开了,散布在郁郁葱葱的花圃中,这儿一抹绯红,那儿一抹晏紫,间或夹杂一抹莹白或者浅黄,虽算不得千娇百媚,但在一片葳蕤的碧绿中,自开自落自芬芳,别有一番风韵。
小时候,我们管这种花叫作“小桃红”。它特别好养活,不拘谁家出了苗,移上几棵,随便往空地上或者破花盆里一栽就能成活,家家门前、院墙上、甚至菜园边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在一大片蔬菜或者墙头篱边的烟火里,开得不管不顾而又恣肆泼辣,让人无端想起那些散布在乡野里布衣荆钗的纯朴女子。
记忆里,每到夏季正是凤仙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每到夜色如水的夜晚,忙活完家务,女人们用捣碎了的白矾或食盐把花瓣揉均匀,再把花瓣敷到手指甲上,用梅豆角的叶子小心地裹好,用棉线缠紧。第二天一大早,解开棉线,十个指尖便殷红一片,煞是美丽。我们那里把摘凤仙花叫作“捉小桃红”,傍晚放学后几个女孩子一起相约去“捉”小桃红、摘梅豆叶子,是我们最快活的事情。几个小伙伴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一边飞快地采着花瓣。包小桃红梅豆叶子最好,麻叶子次之,但我们都喜欢摘麻叶子。因为在麻地里,我们可以一面摘麻叶子,一边寻“麻蒴”吃。“麻蒴”正嫩,剥掉碧绿色的外皮,白生生的麻籽香甜可口。直到夕阳西下夜幕渐临,我们才在父母悠长的呼唤里跑回家。
我小时候皮实,像个野马驹一样,总嫌包了小桃红睡觉放不开手脚、受束缚。母亲还好,因为太忙无暇顾及我,偏偏姥姥守旧得很,每到这个季节我去她家里消夏,每晚总要雷打不动给我包手指甲,一边包还要一边念叨:“千打扮万打扮,不包指甲不好看……”姥姥还说我的手指甲不容易上色,非要如此这般包个五六遍,十个手指甲红得发紫才肯作罢。每一次捉小桃红摘麻叶子我欢天喜地,一到包红指甲就不情愿,最后拗不过,被姥姥半拖半拽的摁在椅子上,包上之后还要趁姥姥不注意偷偷地把叶子去掉。等长大后,偶然一次从书上读到元代诗人杨维帧写凤仙花的诗:“金盘和露捣仙葩,解使纤纤玉有暇。一点愁疑鹦鹉啄,十分春上牡丹芽。”一个“鹦鹉啄”和“牡丹芽”读来顿觉齿颊生香。及至读到元代女词人陆绣卿的《醉花阴》:“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染上春纤,一夜深红透。绛点轻濡笼翠袖,数颗相思豆。”更是觉得妙不可言。古人风雅,常用柔荑指代女子美丽白嫩的手或指代美丽的女子。荑是什么?是柔嫩的白茅之芽,试想,翠袖中拢着十根柔荑似的纤纤玉指,指尖偏偏又点缀着相思豆一般耀眼的嫣红;那柔荑轻轻拂上眉梢,描画春山一般的黛眉,白生生的手、红艳艳的甲,黛墨色的眉,这是何等让人心醉的一幅画面,有着这样一双玉手的女孩子又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一下子喜欢上了指尖这大雅大俗的嫣红。
小桃红又叫凤仙花、金凤花、凤凰花,因单瓣花朵“宛如飞凤,头翅尾足俱全”,花瓣犹如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彩色凤凰得名,凤仙花染甲的习俗在我国自古有之。据《采药录》《古今事物考》和《陔余丛考》等文献记载,染甲习惯在战国时已出现,并在唐、宋之际盛行,而且这个习俗下至民间上至皇宫都很流行,那个时候的宫里甚至还专门设有捣花、制染甲涂料的花房。唐李贺有诗《宫娃歌》为证:“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元代杨维桢也有诗云:“夜捣守宫金凤蕊,十尖尽换红鸦嘴。”古人不但用凤仙花染甲,还把栽种、欣赏凤仙花看作一件极为风雅的事情,欧阳修在《金凤花》里写道:“忆绕朱栏手自栽,绿丛高下几番开。中庭雨过无人迹,狼藉深红点绿苔。”宋代杨万里这样描写凤仙花:“细看金凤小花丛,费尽司花染作工。雪色白边袍色紫,更饶深浅四般红。”明代徐阶则说:“金凤花开色最鲜,染得佳人指头丹。”唐代吴仁璧的《凤仙花》更直接:“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朝阳初升,此时的凤仙花就像栖息在碧绿的梧桐树上朝阳的凤凰。良禽择木栖,古凤凰非梧桐树不落,多么高雅的花儿,多么美妙的意境!就连一代伟人毛泽东对凤仙花也钟爱有加,丝毫不掩对它的欣赏爱慕:“百花皆竟放,指甲独静眠。春季叶始生,炎夏花正鲜。叶小枝又弱,种类多且妍。万草披日出,惟婢傲火无。渊明爱逸菊,敦颐好青莲。我独爱指甲,取其志更坚。”
小时候,我们把摘凤仙花的花瓣叫作“捉”小桃红,或许正是把它看作美丽的金凤凰吧。可惜,现在梅豆架无处寻觅,美甲店在城市里遍地开花,种类繁多的指甲颜色和花型让女孩子们趋之若鹜,只要愿意,每个女孩子指尖随时都能不分季节姹紫嫣红。只是美甲原料大都是化学药品,做一次美甲手指甲组织立刻被破坏,糟得一触即断再也不复当初的柔韧美丽。可人们还是嫌包小桃红麻烦,只听任那满园的凤凰花寂寞的自开自落。今夜听天气预报有雨,不忍心让那满园嫣红零落成泥碾作尘,下楼采来一大包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冰箱里,就像保鲜一段永不凋零的时光。真怀念那盛开在指尖的凤凰花,和包上凤凰花后小心翼翼睡觉、手脚都不敢乱动的童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