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茂世
一
“禅 祭天也。”
这是许慎在《说文解字》里的标准解说。
天,不是谁都能祭的——除却“受命于天”的天子,除非做着天子梦的子民。
建安十二年(207年),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为其勾勒出统一全国的战略蓝图;还是建安十二年,刘备47岁喜得长子,取名曰“禅(shàn)”。
刘禅,文绉绉的不说,还绕口绕弯得很。弄成老百姓的大白话大实话,刘禅差不多就约等于“刘天子”。
文字狱?
才不是呢!
先看看刘禅的小名——阿斗;再看看为啥叫了阿斗——甘夫人夜梦仰吞北斗而怀孕、而生产。
是不是很像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商先祖)?
是不是颇类姜嫄履大人之迹而生弃(周先祖)?
契与弃,都是神人,都是有娘无爹,都是受命于天的天之长子。
但是,阿斗有爹,就是刘备。
更要命的是,历史在前进,时代在进步。
简狄吃了个鸟蛋,可以兴商;姜嫄踩了下脚印,可以兴周。但是,甘夫人再来“升级版”,都已然不可以再兴刘汉。别说仰吞北斗,就是吃下月亮、太阳,再兴刘汉依然还会是个黄粱梦。
二
刘备拿禅(shàn)说“天下与谁的天下”的事儿。
曹丕也拿禅(shàn)说“天下与谁的天下”的事儿。
只是,刘备与曹丕压根儿都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纵观蜀汉集团之结构,也就是一个前朝遗老(刘备)、几个9段级别的武夫(刘、关、张、赵、黄)、一位10段级别的算命师傅(诸葛亮)而已。
这一群人走到一起,其所能炮制的,也就是“斗”呀“禅”呀的神神叨叨的东西。当然,还有接续他们的神神叨叨并将他们的神神叨叨推向神坛的《三国演义》。概而言之,他们,也就是个泥古不化乃至倒行逆施的小集团而已。
审视历史,他们给未来中国到底留下了什么前行的力量与遗产呢?
似乎只有糟糕的“三国杀”。
似乎还有个乐不思蜀的刘禅。
似乎还有个把北斗七星糟蹋得到了家的“扶不起的阿斗”。
反观曹魏集团,则澎湃着青春中国的风骨与力量——
文坛上,构筑“建安风骨”或“汉魏风骨”的巨匠有:“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和女诗人蔡文姬等。他们的作品,状写着现实的动乱与人民的苦难,抒发着建功立业的理想和蓬勃向上的精神,同时也流露出人生短暂、壮志难酬的幽怨,意境恢宏,笔调朗畅,雄健深沉、慷慨悲凉,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座永远的珠穆朗玛峰。
书坛上,“正、行二体,始见于钟书。”楷、行二体,钟繇有创始之功,在中国书法史上与王羲之并称为“钟王”。在书坛由汉入魏的名家中,钟繇、卫觊是今体书法开宗立派之祖。自此,中国书法五体(楷、行、草、隶、篆)凝固下来,再没有产生新的书体。
当然,还有刘徽的《九章算术注》,马钧的龙骨水车、发石车(攻城器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八》,曹植的《洛神赋》等。更重要的,还有曹操的“唯才是举”与曹丕的“九品中正制”——其上承两汉察举制,下启隋唐之科举,是古代中国三大选官制度之一。
而甘露五年(260年),朱士行(颍川郡人)在洛阳登坛受戒,成为中国第一位受戒的汉地僧人;之后,他远赴于阗(今新疆和田),也是第一位“西天取经”的汉地僧人。
从白马驮经到朱士行登坛受戒、西天取经,将近200年,佛教终于在中国落地生根,从印度的此岸走向中国的彼岸。
漯河彼岸寺兴盛在唐、宋之世。
是时,正是中国僧人将印度佛教化为中国佛教,亦即化禅(shàn)为禅(chán)、构建中国禅宗佛教大厦的火红年代。
三
看到禅(shàn),蜀汉集团一味下行,只看见了刘备的儿子,小名“阿斗”大名“禅”,一路神叨一路梦。
结果呢?
自己倒也风光,子孙没了未来。
归根结底,还是知识结构有问题,还是心里根本不晓得什么才是天下大势,什么才是未来中国。
看到禅(shàn),曹魏集团高调上行,构筑起中国朝代更迭之“和平演变”的理论基础。而今已然屹立在漯河大地上的《受禅表碑》,开门见其大山,开宗明其大义,曰:“维黄初元年(220年)冬十月辛未,皇帝(曹丕)受禅于汉氏(刘汉的天下)。上稽仪极,下考前训,书契所录帝王遗事,义莫显于禅德(禅让天下之德辉),美莫盛于受终(顺有天下之圆满)。故《书》陈‘纳于大鹿(舜在大鹿受纳尧的天下)’,……(距今)世且二百,年岁三千,尧舜之事,复存于今。允皇代(三皇之世)之上仪,帝者(五帝时代)之高致也(禅让天下是三皇五帝时代才曾经有过的最高法则与崇高德行呀)。故立斯表,以昭德彰义焉。”
成汤革命、武王伐纣、大秦统一战、高祖斩蛇与光武中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数过往,朝代更迭无疑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反人类灾难。
但是,曹丕以漯河受禅台为舞台,再造禅让,第一次实现了家天下后朝代更替之“和平演变”。
而且,曹丕善始,曹奂善终,完成了一个禅让的完美“轮回”——
220年,汉献帝刘协禅让给魏文帝曹丕,善始。
265年,魏元帝曹奂禅让给晋武帝司马炎,善终。
之后,禅让几乎成为中国朝代更替的一大主旋律(除却非汉族族群入主中原)。尽管其间阴谋与暗杀也是一种旋律,但朝代更迭之灾难消弭甚巨却也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420年,晋恭帝司马德文禅让给宋武帝刘裕;
581年,周静帝宇文衍禅让给隋文帝杨坚;
618年,隋恭帝杨侑禅让给唐高祖李渊;
705年,武曌禅让给儿子唐中宗李显;
960年,周恭帝柴宗训禅让给宋太祖赵匡胤;
1912年,清宣统帝溥仪的母亲隆裕太后发布退位诏书,“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为一大中华民国”,宣统逊位,袁世凯即位,中华民国正式取代与继承大清帝国。
家天下时代,难道还有比禅让更好的解决朝代必须实现更替、社会必须向前推进的方式吗?
难道非要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非要将他们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四
“允皇代之上仪,帝者之高致也。”
《受禅表碑》将三皇五帝时代的禅让说得可谓“天花乱坠”,这种“天花乱坠”无疑也是一种再造。
实情却只能是“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男女光着屁股跑……”如果拟事寻求定位的话,就是尧、舜、禹时代的禅让仿佛结绳记事,汉魏时代的禅让近乎以书、文、刻“三绝”于天下的《受禅表碑》。
两个禅让,相距3000年,岂可同日而语。
《受禅表碑》“文辞婉妙,气势磅礴,增字则余,去字则损,不枝不蔓,无懈可击”,无疑是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古典人文精神的一座高峰,其理想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禅(chán)家讲空,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是,方能悲悯苍生;如是,和为上(和尚)方能以和为上。
禅(shàn)让是忘却天下,将天下视之为空——还有比放下天下更大的放下吗?还有比放下天下之争更大的太平吗?
于是乎,佛家变禅(shàn)为禅(chán),自圆其说,终于将禅宗推向中国化佛教的巅峰。
禅(shàn)就是禅(chán),禅(chán)就是禅(shàn),禅(shàn)禅(chán)合一,禅(chán)禅(shàn)不二。
在佛家看来,禅(shàn)让是无上般若,禅(shàn)让是无上菩提,禅(shàn)让是无上之禅(chán)。
五
儒释道是中国三大传统宗教,它们共同构筑起历史中国的精神家园。
儒家,衍圣公为孔子的血亲,是孔圣人的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亦是儒家精神领袖。
道家,其主体正一道由张道陵创立,并由其子孙世袭相传(金元时期,王重阳创立全真道,借鉴佛家之出家,不再有子孙世袭),亦是道家精神领袖。
无论道家还是儒家,其精神领袖,都在世袭,都不是禅(shàn)让。
释家,从三国时代朱士行登坛受戒起,出家受戒成为一大天条。
无论禅宗、律宗还是净土宗等,其选择接法人的方式,均为禅(shàn)让——选贤与能,祖师之间,没有血亲关系。
释家,倒玩起了禅(shàn)让。
自古传法,犹如悬丝,盖因选择对的、能弘扬本宗派之法的接法人难上加难。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即应。”
为再造因缘,禅宗祖庭嵩山少林寺自元朝雪庭福裕起,将其改造成为一座“子孙庙”——按辈分组成一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大家族”,子孙相继传法,遵循一代一位接法人的“宗法制度”,有“世袭”的味道但更类于选贤与能、“天下为空”的禅(chán)让。
由是,嵩山少林寺傲然佛家,独秀禅林。
受益于家天下的“世袭”,更得益于“天下为空”的禅(chán)让。
噫吁嚱,伟乎高哉受禅台!
噫吁嚱,伟乎高哉《受禅表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