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3日,是傅雷夫妇逝世50周年。为了缅怀和纪念这位20世纪最杰出的法语文学翻译家,译林出版社近日特意出版了由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许钧领衔执笔的《傅雷翻译研究》。该书着力于目前国内有关傅雷翻译研究的学术空白处,并对傅雷的翻译世界进行较为系统的研究——所做的探索,是在学术方向上对傅雷研究的一次前所未有的系统开拓,亦是对傅雷先生那远逝的雷火灵魂的深切纪念。
2016年也是《傅雷家书》面世35周年,由傅雷之子傅敏最新编定、著名装帧设计师朱赢椿设计的《傅雷家书》(精装纪念版)也于日前推出,同时推出的还有经典译林版,是傅敏专为年轻读者修订,收入了大量珍贵图片,文化艺术与生活智慧并重,此外,还有平装版和新课标本版。
《傅雷家书》作为傅雷先生性情中的文字,不为发表而写成,面世以来却引起了巨大的文化反思,对不止一代中国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与旧版不同,新版的遴选更侧重“人伦日用”,突出傅雷“真诚待人,认真做事”的做人准则,少了文化艺术的长篇论述,多了日常生活的短小故事。时间涵盖1954年至1966年,以傅聪的留学打拼经历、情感婚姻之路为经纬度,以亲切风格展现傅家父子间在求学、处世、音乐、文学等方面的交流。新版加入了傅聪回信三十余封,傅雷父子终得在书中团聚,是一部更加完整、亲切、丰富的《傅雷家书》。
——编者
阅读傅雷 理解傅雷
□许钧
傅雷翻译的一生,既包含广义的翻译,也有狭义的翻译。在我看来,翻译有三种类型。一种是一种符号到另外一种符号的翻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就是说,从诗歌到音乐,可以进行翻译;从绘画到音乐,也可以相互翻译。实际上,人类要认识世界,就是要创造一种符号。一个人掌握的符号系统越多,比如说音乐符号、绘画符号、文字符号,他对世界的认识就会越全面、越细腻。可是今天,我们把符号当成了一种所谓的尊严,家长要小孩子学钢琴、学绘画,目的不是培养孩子认识世界、创造世界的方法,而是为了能够上好的学校,甚至为了高考能多得几分,数万人去争那个所谓提前报考的艺术专业。反映到翻译上,你认识的符号越多,对世界的认识相对而言就越深刻、越全面。因为,每一个符号系统对于认识世界的路径都是不一样的。傅雷对这些符号具有深刻的理解。他洞悉音乐符号,所以傅聪成为音乐家并非偶然;他对绘画符号,对于黄宾虹,对于他的画所积淀的中国文人传统和文化传统,都是看透了的。所以,程大利先生才说,傅雷的眼睛都比我们早五十年,他能够看到这些,而我们现在的中国画界才慢慢认识到黄宾虹的了不得。同时他也掌握了文字符号,所以他是一个全面认识了符号系统的翻译家。他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就是符号翻译的一种根本性体现,傅雷透过表面的一切,抓住了其内在的精髓。第二种翻译,是从一个民族到另外一个民族。 法国作家斯塔尔夫人说,人一生最大的贡献,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把文学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外一种语言。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傅雷做到了。所以,我想法国的这些作家会非常感谢傅雷,我们中国人也会非常感谢他。
文字表层以下,文学翻译之后,傅雷所要传达的是一种思想、一种文化。如果我们今天评价傅雷,仅仅是从文学与文字艺术的角度切入,一定是不够的。他的文字、文学与文化是互动的,在互动中产生出思想的力量,而后传播出去。所以,傅雷是影响了中国文化征程的一个人。几年前读到一份报纸,上面有人说,一部数百万字的西方文学作品,阅读之后的二十年三十年,有时就融为几个字,比如《战争与和平》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就是四个字“江声浩荡”,这四个字荡涤到人的灵魂。
在翻译当中,傅雷恰恰就是把文字化作了一种思想,在文字中注入了个人的强烈感受,使译作的文字与原作的文字产生共鸣。“江声浩荡”这四个字,就好像预示着一个英雄的横空出世;“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莱茵河边那浩荡的江声起来之后,就预示了一个英雄的降临……
在傅雷眼里,翻译不是死的文字。这就像余光中说的,翻译就像一只鸟。有的人一字一词地对应,就像一只鸟,连根毛都没有少,但是它是一只死鸟,至多是一个鸟的标本。但是,傅雷的翻译,有的时候也许会失去一根毛或者别的,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必须加以改造,不改造,国人就无法接受。所以,看上去好像它失去了一些什么,或者跟原文不能够一一对应,但是,它传达的却是新鲜的生命,是一只活的鸟。这就是一个翻译匠和一名翻译家之间的区别:翻译家像傅雷一般赋予作品鲜活的生命,而翻译匠最多做出一个一根毛都不少的标本。我们要感受的,恰恰就是傅雷在其翻译当中所感受到的东西,所以说翻译难……我们再去看傅雷,就能明白他所有的文字到最后,都是朝着一种鲜活的方向前进。
我看过傅雷的很多译本,他追求“神”,比如形容一个人肚子很大,开始翻译成“大腹便便”,后来觉得这个词不够好,最后改成“腆着一个肚子”,形象马上就不一样了。说一个人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往前走,最后他改成三个字,非常简单,“悄悄地”,看上去不经意的文字,却传达出一种新鲜的事物。我们考查其翻译过程时,就会发现,傅雷在翻译艺术上不断追求的,一个是形与神的问题,一个就是归化与异化的问题。
傅雷注重“神似”,并认为翻译形神皆备最好。但是,从外语到汉语,发音变了、字形变了,而形式一变,意义就有可能产生变化。这时,如果一味机械地翻译,意思也就完全走样了。傅雷从对绘画符号的深刻理解当中,看到了形与神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由此提出,在文学翻译中求本,在形似与神似之间,应该是重神似、不重形似。翻译之难在傅雷那里,成了一种挑战,是对原文的挑战和超越。傅雷让原文的东西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跟中国的文化水乳交融而不露痕迹,构成了一种语言创造的典范。
从对翻译这个词的理解,到三十年来对翻译的探索,傅雷对我而言,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代表一种文化的高度,影响到学界的思想,滋养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这样去想,我们就可以回答出,为什么傅雷执着于翻译、钟情于翻译这个问题。这以后再去理解傅雷的意义,就会明白,翻译对于傅雷,是一种思想的表达、理想的体现、热爱祖国的显示。由此理解他的翻译事业,我们才能够真正超越文字的表层,上升到文化以及思想意义的层面。
(因版面所限,文章有删节)许钧: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
据《深圳晚报》
《傅雷家书》(经典纪念版)
傅雷、朱梅馥、傅聪 著
傅敏 编
译林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
《傅雷翻译研究》
许钧、宋学智、胡安江 著
译林出版社
2016年8月出版
《傅雷家书》经典译林版
译林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
《傅雷家书》
译林出版社
2016年5月出版
《傅雷家书(新课标本)》
译林出版社
201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