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豫见
10月31日上午11点30分,我问张颖啥时间看何老师合适?张颖说你现在来吧。我与张颖是老朋友,何老师再度梅开后,由张颖精心照料起居,二人双宿双飞,恩恩爱爱,成为圈内佳话。当天12点40分我与南飞雁赶到郑大二附院,一路与冷凉天气共鸣的悲秋情绪,在看到何老师后达到顶点,眼前极度虚弱、靠营养液维持的人,是在研讨会上说“我坐在这儿你们都是青年作家”那个诙谐的老人吗?是踩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舒缓节拍起舞的舞者吗?是把“当你老了”歌词篡改为“当我老了”引起满场哄笑的歌者吗?
11个月前,2015年11月26日,省作协第六次代表会在黄河迎宾馆召开。晚饭后在9号楼的走廊里,碰到了何老师,他说到我房间坐会儿,我给你带了本书。坐定后,我发现就他一人的行李,便问张颖没来?他说张颖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从美国回来了。我说你自己咋样啊?他再现了“非帕金森式摇头”说没问题。何老师摇头由来已久,仿佛帕金森,不是帕金森。摇头时眯眯笑,亲切而慈祥。何老师问最近忙点啥?我说打理一下往事,写本书,给书稿想了两个名字,一个《春暖花开》,一个《度过的生活》,您看如何?帮我把把关?扪心而论,这两个名字均有出处,前者因海子而红极一时,后者取自大师马塞尔·杜尚的名句。我心想何老师或许会夸奖我两句。他连续“非帕金森式摇头”后说,这两个名字不怎么样,前者没脱俗,后者失之直白,货卖一张皮,书名起好很重要。我写东西谨防漏气,未变成铅字前,不会透露只言片语。惊诧的是,我还没提及内容,他尚不知“货”,何以鉴定“皮”? 瞬间,我就为自己的浅薄自嘲。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对我知根知底,我一句“往事”,他即了然于胸,洞若观火。这部书稿的副题是“一位抗战老兵遗属的记忆碎片”,内容侧重反思,沉重且苍凉,旨在为民族保存记忆。这类作品比较敏感,见仁见智,容易引发争议,为了出版环节一路绿灯,我取“春暖花开”, 确实有媚俗之嫌。而“度过的生活”,在马塞尔·杜尚那里金碧辉煌,移植至此则黯然失色。何老师的定位率性老辣,一语中的。
何老师取出一本书递给我,书名《半凋零》,“豫见正之”是提前签好的,翻翻,不由心动。书分两辑,上辑42篇,收录为已故文友撰写的文字;下辑24篇,则为依然健在的朋友。老师写我的一篇书评“阅读疼痛”也在其中。文体上的半凋零,是第一层面。“朋友,亲人,暖我人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朋友半凋零,亲人半凋零,我的生命也就半凋零了。”这几句封面上的苍凉文字,是第二层意思。“我已是耄耋之人了,来日没有去日多,不也是半凋零吗?”老师达观而不失感伤的表述,当为第三层面。一个书名包含三层意蕴,让我对《半凋零》肃然起敬。对比我那两个书名,表浅且单薄,差距显而易见。何老师现身说法,手把手教我如何起书名,受益非浅。经历了一个辗转不眠之夜,与何老师共进早餐时,他见我一脸悦色,问,有好书名了?我笑道暂定《罪过》,您看如何?他“非帕金森式摇头”后说,当事者罪人般过活,拷问谁之罪过,不错不错。他端起盛奶杯子与我碰杯以示祝贺。
何老师对我重要的一次援手,是1998年的春夏之交。55万字的长篇小说《生命原则》,从书稿到出版一路坎坷,反右在当时是敏感题材,书稿内容被意外泄露后,便有人围着出版社张社长狂轰滥炸。由于张社长和编辑李明性力挺,《生命原则》得以出版。书出版后,我第一时间送书给何老师,并将遭遇的波折和盘托出。此番经历触及文学界的沉疴,我郁闷、愤懑,满腹怨气,也就有了与何老师不下10次的长话,最长一次1小时零5分钟,最短不下半小时。我自1980年忝列省作协理事,有了与何老师多次接触机会,大都停留在礼貌、尊重、敬仰层面上,而今这些通话是毫无遮蔽的“交心”。何老师已从省文联主席位置上退下来,少些许官气,多了亲切与家常。对我口无遮拦、情绪激动时乖戾,失控时暴粗口,他照单全收,从不推诿中断。何老师谆谆教诲归纳四点:一要用平常心待之,这种现象说怪不怪,在圈内司空见惯,没有这个承受能力,就别在这圈里混了;二是换个角度说,怕这部作品问世,说明这部作品有分量有价值,你应当提振信心高兴面对;三是不要撕破脸皮,退一步海阔天空;四是好好写小说吧,靠作品说话是永恒真理,有追求的作家,不会在意眼前挫折与功利。当代作家,谁人传世?谁人不朽?谁人伟大?当代人说了都不算,需要等待,等待那个绝对权威的历史老人发声。看不到何老师“非帕金森式摇头”,他睿智慈祥的嘿嘿轻笑,伴随着循循善诱如潺潺溪流,浇灭我怒火,疏泄我怨气,启迪我心智,磨炼我人格,提升我修行。
不久,67岁的何老师操纵如椽大笔,为《生命原则》撰写5000余字的评论“阅读疼痛”,分别发表在《河南日报》《河南新闻出版报》《漯河日报》上,引起很大反响。紧接着,何老师策划了由省文联、省作协、中原农民出版社、漯河市文联联合举办的《生命原则》研讨会,50余位作家评论家莅会。一花引来众花开,国内文学界一线著名评论家李洁非、林为进、周政保、耿占春等,分别撰写评论文章,发表在《文艺报》《香港文汇报》《中国文化报》《北京日报》等报刊上,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在此作的推介上何老师倾尽心力。
此刻,面对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何老师,我极度悲伤,痛惜生命的短暂与残酷。何老师从昏睡中醒来,挣扎着动动身子,已不能“非帕金森式摇头”了。他认出我们父子俩,点头示意。他说话吃力,语音微弱,从口型上我清楚他在说,谢谢你们父子俩看我。我忙俯下身子,凑在他耳边说,何老师您好好闭目养神吧,学生有句话对您说。他轻轻闭上眼睛。我惶悚这是师生间最后交流,心撕裂般颤搐。我用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哽咽,更不能泣不成声。我说何老师您此生相当完美呀!您宽仁、慈祥、博爱,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呵,一桩桩一件件,有目共睹呀!您对我们父子俩功德无量,您对一大批作家艺术家功德无量,您对河南文艺界功德无量。大家伙都真心感激您呀!何老师睁开眼睛,里边噙满泪水,这是我第一次或许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泪。我亦不能自已,悲伤潮水般涌上来,顿时泪流满面……
走出病房大楼,再融入冷凉拥堵的大街,被来去匆匆的行人车辆与寒风扑打的落叶裹携着,浸泅在忧伤中的情绪久久不能排解。我再一次记起《半凋零》封面上的题示:朋友、亲人,暖我人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朋友半凋零,亲人半凋零,我的生命也就半凋零了——这不正是我此时此刻的心声吗?
物化生命,难脱凋零,自然规律使然。然而,物化生命若融入高尚信仰,比如何老师,一生都在滋养身边的人,教人纯净,督人上进,精神就会长驻人间,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