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杰
小时候村里人剃头是不花钱的。
那时候还是大集体,村里以生产队为单位,一年出一定数量的小麦,就把村里人的剃头活儿给包出去了。剃头师傅每月以大致固定的时间来村里为大伙剃一回头。包我们村剃头活儿的师傅,从我记事时起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集体散伙一直都没换过。剃头师傅是一老一少爷儿俩,老的不知道姓名,也没听人当面喊过他什么,大伙背后都叫他“聋子”;小的是“聋子”的儿子,大家都喊他“德臣”,但究竟是哪两个字我也说不清楚。每月来村里剃头时,都是一老一少一辆自行车一副挑子,“聋子”骑着自行车,德臣挑着挑子,挑子一头是煤炉子和烧水的生铁盆子、洗头的搪瓷盆子,另一头是两个高马扎子和一个钢筋盆架子。剃头的地点在村子中间大坑塘的南边,一棵有着数百年树龄的老核桃树下。那里夏季收南风,冬季避北风,是村里人闲聚的好去处,特别是夏天,树下闲侃的、下棋的,坑塘里洗澡洗衣服的、纳凉的,一天到晚都热热闹闹。
剃头的父子俩到了村里大核桃树下,把车子一扎,煤炉子一点燃,再从坑塘里舀盆清水往炉子上一放,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那时候父子俩给大家做活儿,脸盆、毛巾是共用的,水是坑塘里的,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是清澈的,只有夏季雨水多时才有些浑浊,一块肥皂或者半袋洗衣膏就是大家公用的洗涤剂,剃刀和推子更是大伙共用的。师傅们吃饭则是从村这头到村那头逐户轮着管的,每户早中晚三顿饭,吃好吃歹随户主。我印象中,似乎没听“聋子”说过什么话,他一直默默干活,闲暇时卷根喇叭头的纸烟抽上几口。德臣则不时地与大人们打着招呼,分享着各种掌故,有时也会对谁家的孩子调侃几句。
刚记事时我是很怕剃头的,特别是师傅用推子推脖儿梗处的头发时,感觉很痒很不好受;还有推子不好使的时候,夹着头发很疼。很多时候,听说剃头的来了,我都会躲起来,即便父母把我哄去了,不采取强制措施也是不行的。当时我常想,不剃头也不死人,为啥大人要逼着小孩剃头呢?将来我长大了,当家了,一定不再剃头!
后来年龄大些了,我不再排斥剃头了,但我又渐渐发现剃头师傅剃头时给每个人的待遇不一样。比如,对小孩子,剃头时只用推子推一下,即使想剃光头,也是用推子给你推光,而不用剃刀给你刮干净,既不给洗头也不给清边,夏季时甚至连个毛巾也不给你往脖子里围。对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不管冬天夏天,都会给围上白毛巾,用推子推过后,用湿毛巾擦擦鬓角和脖子,然后用剃刀清边。要求剃光头的,会用剃刀刮个亮堂堂的光头来;少数面子宽的,还会享受到给围白罩单和洗头擦脸的待遇。而大人们剃头,都会给先围上白罩单,再围上白毛巾,不管是理长发、推平头或是剃光头,都会先给洗一遍头,活儿做过再给洗一遍头,然后擦干。对于讲究的人,师傅还会从大核桃树上挂逼刀布的钉子上取下一面圆镜子,让你看看头收拾得是否如意,剃过头的人大都一边点头微笑,一边连声说“中、中”。自从发现这不同待遇,我每次剃头都渴望被重视,渴望能早日享受大孩子的待遇,首先希望享受剃头后用剃刀清边的待遇。一年年一次次,我都是满怀期待到大核桃树下去的,但每次推过头,师傅用手把毛巾从我脖里一抽,然后轻轻往我头上一拍,淡淡地说:“爬走吧。”一下就把我的幻想给拍烂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剃头要“清边”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特别是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出色,而村里学生大都表现平平,我渐渐有了优越感,有了与众不同的“小自豪”,觉得自己应该提前享受大孩子的待遇。可悲的是,小时候尽管我的脑瓜也很好使,情绪也很丰富,但外在表现很木讷很内向,与人相处几乎不说话。村里人视我为另类,说话客气的,称我是“贵人”;说话刻薄的,说我是“猪精”。这些我也是知道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学习的成功和平日里运用一些小计谋的惊喜逐渐压制了我的自卑与不安,让我觉得自己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初二那年暑假,我期末考试总分获得级段第二名,受到学校隆重表彰。当我拿着奖状、奖品,满心欢喜,吹着口哨回家,路过大核桃树旁边时,看到剃头师傅来了,就直接过去了。轮到我时,德臣师傅一句话不说,用推子推了一圈,用剪子剪了几下,一个一边甩的缨子头就理成了。我感觉他要结束,就小声说:“给我清清边吧!”他听了一惊,用眼瞟了我一下,说:“嗯,想充人物?我看呢,您庄儿数你最呲毛,就你这老实头儿样儿,将来连个媳妇子都难找。想排场,还差远着哩,滚蛋吧!”这让我很意外,又恼又羞,心想:他怎么就看不到我的长处呢?他怎么就无视我的奖品、奖状呢?他怎么就可以随便羞辱我呢?但我的恼羞终于没有成怒,因为我的底气尚不足!
谁料想,当年大集体解散了,到年底,德臣父子也彻底从我村消失了,我最终也没从他们父子那里等来享受大孩子剃头待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