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珍
时光如流,岁月沧桑,故乡成了我渐行渐远的记忆。叔姑伯婶渐老的容颜,子侄辈们陌生的笑靥,在我模糊的相册里翻飞成淡淡的无奈。一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独村头那口古井,沉淀成我心中清晰的惦念。
今年端午,我回了一趟老家。吃过午饭,我照例拿着母亲煮熟的鸡蛋去探访那口古井,远远地便望见低矮的井沿边杂乱地堆放着去年的玉米秸秆,风刮雨淋,破败荒凉。未及走近,猛地蹿出一条被铁链拴着的大黑狗,冲我狂吠。我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中的鸡蛋咕噜噜滚到井边,那黑狗一口便吞了下去,然后继续对着我狂吠。二叔闻声走出来说:“呀,闺女回来了,来家坐坐吧……”
我问他为何把狗拴在这儿,他说:“一口枯井,没人填上,又怕小孩玩耍时会掉下去,栓个狗,小孩就不敢近前了。如今,这井就是咱家狗的地盘了。”
突然,一股莫名的酸辛涌上心头。至少在我30年来的记忆里,这口井曾是全村人的希望,如今却是一条狗的地盘!
在太爷爷的描述中,这口井应该有80年的历史,那时,井台高高耸出地面,来往的人一眼就能看到,这个村里有一口井。井沿光滑干净,用四块大青石砌成。井上还架着一个辘轳,辘轳是用枣木做成的,三个支架结实地立在井口。井绳据说是老财主家里的,粗大柔软,经久不坏。儿时,我喜欢随爷爷一起去打水。我总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爷爷站在高高的井台上,抡圆了胳膊去绞辘轳,下绳时便听见“咚咚咚”水桶碰井壁的声音,然后,“嗵”的一声,水桶拍在水面上,爷爷便拉着井绳左右用力地甩动,远远地从井底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爷爷说这便是水桶满了。于是弓着背缓慢而沉稳地摇辘轳,偶尔会听到水珠滴落的叮咚声,不多时,满满一桶水便提了上来。这时,爷爷总是停一会儿,待吊着的水桶不动了,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按着辘轳头,一手抓着桶柄,瞬间便把桶提上了井台。这个过程迅疾平稳,一滴水都不洒。小时候常常被爷爷这个酷酷的动作吸引,只可惜没有录像机,可以录下这瞬间的韵味,但这场景却时时在我心头荡漾。
村头的古井成了我儿时最美的风景。
刚打上来的水清凉可口,爷爷总是舀上一盆,让我把灶台上的醋、柜子里的半袋白糖拿来。他先倒点醋,水立刻就变颜色了,只见他用手指蘸了蘸,放到嘴里尝了尝,嘴便咧开了,然后又倒了一些白糖说:“尝尝,汽水!”我忍不住喝了一大口,哇!凉丝丝、甜滋滋、酸溜溜的,妙不可言,回味无穷。至今想来那便是我喝过最美味的饮料了。所以每每想念爷爷时,我都会自己调上一碗,静静地喝,喝出往事的味道来。
后来,爷爷患了偏瘫,挑水自然成了父亲的工作。每天清晨总能听到左邻右舍“哗啦哗啦”把刚汲的水倒进水缸的声音。父辈们的力气远大过爷爷们,打水的速度也快了很多,他们总显辘轳碍事,总是直接把绳子系在桶上,抓住绳子的另一头,然后水桶瞬间砸下去,猛地一提,水桶便提了上来,只不过都是大半桶,年轻的叔叔们不在乎这些,肩挑着就回家了,一路上还荡出一条条水印。父亲也是这样打水的。有一次他不小心将别在上衣口袋里的英雄牌钢笔掉了下去,那是父亲在部队时连长送的,很珍贵。为此,他心疼了很久,甚至一提起那口井,满满的都是愤恨,还说总有一天要抽干里面的水,把钢笔找回来。我也常常爬上井台往下看,希望可以透过清凉的井水看到爸爸钢笔的影子,帮他捞上来。
由于辘轳闲置,突然有天早上,有人便拆了辘轳,拆了井栏。于是那口井便光秃秃、赤裸裸地呈现在那里。于是有了更多孩子爬上井台,尽管大人们吆喝提醒着不许去,但孩子们哪儿记得住?七爷爷家的孙女就曾掉下去过,幸好,麻利的三叔腰上系上绳子就跳了下去,瞬间村民合力把他俩捞了上来,从此,小孩再不敢靠前。
记得1988年家乡大旱,井水枯了,打不出一丁点水,村民们不得不翻过河堤去挖泉眼,往往挖一口泉眼需等上三个多小时才能装满两桶水,然后再翻过很高很高的河堤回到家,路过村口,总忍不住对着井沿张望。
日子在匆忙中划过,随着家家翻新盖房,地基越来越高,井台在不觉间低了很多。家家也都打了新井,装了水泵,电闸一推,地下的水喷涌而出,古井在时光的催促下失却了往日的光彩。只有村里的五保户——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他痴呆的儿子,还靠井水为生。有一次,我望见那小脚母亲又颤颤巍巍地去打水,结果脚下一滑,摔倒在井边,我赶忙去扶她,并平生第一次站在井边帮她打水,井不太深,水也很浅,打上来的水淡淡地散发着清凉。我替她提回家倒进水缸,她的儿子傻傻地坐在地上玩弄一只蛐蛐。当我转身离开时,小脚母亲慌忙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鸡蛋,那天是端午节。我推却不过,只好拿着走了。从此以后,我总觉得她看见我时有不一样的表情。我曾想,也许我是她暗淡日子里闪过的一颗星星。后来她死了,善良的村民们自发地给她的傻儿子端过无数次饭菜。我也曾偷偷地给他送过好多煮熟的鸡蛋。
那口井静静地立在村口,无声无息,无怨无悔,阅尽春秋,看惯红尘。它的身上承载着生命的希冀、岁月的印痕。
只是,此刻它成了一只狗的地盘……
散文·往日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