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涛
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这天我回到老家,父亲一个人静静地在院子里坐着,看见我进院子里,似乎想站起来,但努力地欠了欠身子,又坐了回去。父亲老了,花白而稀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脑后,消瘦的脸颊刻满了皱纹,看我的眼神有些呆滞,嘴角似乎也耷拉着。学医的妻子说,父亲有老年痴呆的征兆。我不敢仔细端详父亲,害怕与印象中那个身材板正、头发浓密、知识渊博、谈吐文雅的父亲作对比,更害怕触动心里那柔软的痛点,我知道父亲早晚会离我而去。
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我小时候,每到春节临近,都是父亲最忙的时候,因为全村家家户户的春联几乎都是父亲写的。
那时候还没有卖春联的,家家户户张贴的春联都是手写的。犹记得,春节前附近的乡亲们陆续到我家里,一手拿着红纸,一手殷切地递烟,央求父亲帮忙写春联。父亲似乎把写春联当成了自己的义务,总是笑眯眯地接过红纸和烟卷,然后交代来人晚上来取。那时候春联五花八门,有大门的、厨房的、堂屋的、院子的、水缸的、牲口屋的……家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红纸,有薄的、有厚的,有大红的、有鲜红的,有粗糙的、有光滑的,红纸把简陋的堂屋衬托得暖意融融。
父亲用小刀把各家送来的红纸,根据需要裁成宽窄不一的竖条,再折叠出写字的方格。然后,铺在桌子上,蘸满浓浓的墨汁,当第一滴墨汁落在红纸上,淡淡的墨香弥漫在整个屋子。父亲龙飞凤舞,一副副对联很快完成了。
我喜欢看父亲写春联,替父亲用小手轻轻按住红纸。每写完一幅,帮父亲摊到地上,让墨汁晾干。父亲记忆力特好,谁家几副对联、都什么对联,他记得清清楚楚。
吃过晚饭,取春联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并不是拿起春联就走,而是要坐下来闲聊一阵。于是,东头的李大爷、西头的李大伯、南头的张叔叔、北头的王侄子,聚满屋子。大家围坐在火盆周围,说着村里的逸闻趣事,一根又一根地抽着自卷的旱烟。我喜欢依偎在父亲身边,也喜欢嗅他们不断吐出的旱烟味,听他们讲上下五千年的“野史”。那时候没有电灯、没有电视,守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有着唠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故事。我直听得靠在父亲的怀里昏昏睡去。
“廿八,贴花花”,农历廿八是家家户户张贴春联的日子。大早上起来,我就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揭掉去年的旧春联,把门框或贴春联的墙壁打扫干净,端来母亲熬好的糨糊,用一把秃了的皴帚(高粱梢做成的类似刷子的工具)蘸上浆糊,细细刷一层,拿起春联工工整整贴上去。贴春联一般是要忙活半晌的。正对着大门一般有“出门见喜”,院子的树上有“满院春光”,大缸上有“川流不息”,就连喂牛的石槽上也贴上“六畜兴旺”。瞬间,整个村庄变得喜庆起来,各家大门上、院墙上、电线杆上、大树上都贴满春联,但笔迹几乎都是父亲一个人的。走在大街上,看看火红的春联,心里升起对父亲的崇拜。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也老了。“爸,今年别买春联了,咱还写吧?”我想找回童年的回忆,于是对父亲提议。父亲猛地抬起头,混浊的眼神瞬间清澈起来,嘴角微微上扬,连声说“好”。于是,我忙碌起来,买红纸、裁竖条、购墨汁、泡毛笔,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又拿起毛笔,颤颤巍巍顿下去,犹如打太极拳一样不急不躁、不慌不忙,顺势而为,一幅遒劲有力的春联横空出世。父亲写完后,意犹未尽地看着写完的春联,嘴里说着:“老了,老了,没有以前写得顺手了!”但父亲谦虚的话语却掩饰不住孩子般的得意。我的眼睛有些湿润。父亲没有老,只是没给他发挥作用的平台。
以后每年的春联都要手写,我要让老父亲一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