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茂盛的青草了,一大片,一大片,蔓延了整面河坡,白色的小花,如同散在草丛里的小眼睛。
家乡的草
我的家乡是草的家乡。白草、牛草、抓地龙、狗尾草、七角芽、鸭掌草、狗秧秧、马齿苋……这些草和它们的名字一样朴素,在乡村的田边地头,随处可见。
七八月间,雨水丰沛,日照充足,草们吸足了阳光雨露,疯长。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放了暑假,就被大人分配去割草。什么草喜欢长在什么地头,哪种花经常开在哪块沟坡,什么季节该割什么草回家,哪一种草是牛羊的最爱……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抓地龙喜欢长在玉米地和豆地的田垄里,像一个骨节分明的乡下汉子,瘦骨伶仃的身体里蕴藏着无尽的气力,只要有一撮泥土,有一粒种子,它就会闻风而动,匍匐着身子疯长。它形如竹节,每长一节,在竹节的接头处就伸出几根触须,这些触须见到泥土就会扎根,抓地龙就这么步步为营、安营扎寨。农民们最头疼的就是抓地龙,一把拽住总不能完全铲除,哪怕剩下一个小爪子,一场雨水过后,又是一片葱茏,颇有些梁山好汉的意思。我们却很喜欢它,因为几乎不用铲子和镰刀,一抓就是一大把。别看它长得泼辣,可是放到草篮子里不显眼,可能是它太细瘦的缘故,我们通常用它编草绳玩。
牛草就是我们常说的狗尾巴草,上面是碧绿的茎秆和叶子,下面是淡紫色的根,不费力气就能把它拔出来。这种草通常长在玉米地里,它毛茸茸的花像小狗的尾巴,很柔软,我们在剜草的间隙把它抽出来,编成麻花辫,长长的一串,拿在手里、戴在头上玩。它的根有点像芦苇,用镰刀割过之后,很是锋利。我们玩到最后临时弄点草回家应付了事,通常会选它,连根拽几棵往篮子里一棚,草篮子立刻丰满了。
莎草的叶子跟韭菜叶子有点像,根长得深,叶子又薄,用镰刀把它的茎叶割了,不多久还会生长出新的茎叶来。后来在小说上读到“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这句话的时候,我都疑心这“草”指的就是莎草。不过,似乎所有的野草都有这个特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这一点上,它们比庄稼强得多。莎草的根是一个小小的枣核一样的东西,我曾拔出它们褐色的根放到嘴里咀嚼,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味道。长大后,无意中在中药铺里见到一味叫“香附子”的中药,感觉很像小时候吃的莎草根,好奇之下又查了医书,说它原名“莎草”,始载于《名医莎草别录》,《唐本草》始称香附子,《本草纲目》把它列入草部芳草类,名“莎草香附子”,“行气解郁,调经止痛”。
七角芽的叶子边缘长满白刺,让人望而生畏,却有止血的作用,手脚不小心被割破了,揪一把叶子揉碎敷在伤口上,很快能把血止住。它的花紫红色,像绒线球,不好看,但用牙嚼碎就有红色的汁液流出来,跟鲜血一样,我们小时候常用它来恶作剧。
蒲公英又叫鸡蛋棵,是我们玩累时的零嘴,把花掐到嘴里既挡饥又挡渴。还有马匏瓜、紫果果、狗秧花、鸡爪棵、茅草根……这些满坡满地的野花野草野果又有哪一样不是我们的零嘴呢?乡村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守着田野和土地就没有饿死鬼”(我姥姥的话,她老人家总爱说些朴素又有哲理的话)。
黄花柴的小黄花可以泡茶,就连气味古怪的黄蒿都能够为我们所用。 黄蒿叶子细碎、茎秆粗壮,像一个不假辞色的糙汉子,沟边到处是它倔强的身影。它的叶子有一种浓郁的气味。农村草棵子多,野蜂和毒虫自然也多。被蜂蜇伤时,大人们把蜂针挤出来,再捋上一把黄蒿叶子揉揉,往被蜇伤的地方一敷,就算万事大吉。大人们不知道的是,黄蒿的叶子于我们还有一个用处:柿子将熟未熟时,心急的孩子们就把它们从树上摘下来,找池塘边的浅水处挖一个小坑,拿黄蒿的叶子铺垫好,把柿子放进去,再用塘泥盖上,做个记号,过不了一周,扒出来咬上一口,又脆又甜,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清香。
透明的风
乡下刮风的时候居多,有时候大中午,无缘无故野地里就会刮起风来,还是奇怪的旋风,河道里更不用说。
河坡上栽满了荆条。荆条是一种低矮的灌木,它的藤条柔软而坚韧,可以用来编织草篮子。玩累的时候,我们躺在草地上,嘴里衔着一根草,看风吹过荆条丛,低伏的绿草像千万条蛇在爬行。草的叶子被风吹得露出了背面的灰白,像画家的笔触,一笔笔用力向前涂抹,每一笔都悲愤、激昂;可是一转眼,它又像一群腰肢柔软的舞女,把细瘦的身子向后面仰回来。后来读到“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句诗歌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幼时荆条棵中穿梭的风,和那些在风中飞速前进又飞速撤退的草们,那一刻它们都是风的士兵。
风就这样无数次地吹过河流、田野、村庄和草地。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里扩展;村庄和田野是静默的河,在霜里和雪里静默。无论刮多大的风,河面上都平静依然,走近了才看到有细碎的波纹。大风吹过的草丛里间或有一两只受惊的鸟,炮弹一般射向空中。草丛里有野鸡、云雀、斑鸠,还有其他一些鸟类的家,如果运气好,它们的孩子还未出生,我们就会在傍晚的时候,兜里揣上几个五彩斑斓的鸟蛋回家。草丛里还有什么呢?蚂蚱,这是最常见的昆虫。黄色的我们叫它“老飞头”,身体肥大,飞得又快又远,它有时候也喜欢猫在豆子地里。还有一种绿色的,我们叫作“老扁担”,通体碧绿,头尾尖尖,好似蚱蜢舟,捉住烧熟了吃,面甜犹如蛋黄。再有就是蟋蟀,我们叫作“蛐蛐蚰”,通体黑色,头顶两根细细的触角,也是我们的战利品。我们把蚂蚱、老飞头、蛐蛐捉住之后,用牛草的秆从它们的颈部穿过,一直捉两三串才肯罢手。草丛里还有一种叫作“铁水牛”的小昆虫,我们捉来用绳子系了身子,看它们在地上分成两派打架。
乡下的草们给了我多少乐趣啊。如今再看到大片草地,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嗅一嗅草们清甜的味道,摸一摸草们鲜活的身体。
现在,在老家,牛、马、猪、羊大多不再散养,我父亲却还养着一百多只长毛兔,这些兔子每天早晚都在等着新鲜的青草。有一次我忍不住又和父亲一起去割草,当年我们用黄蒿叶子烘柿子的水塘早已干涸,河坡里种满了庄稼。父亲带着我在沟边地头寻找兔子爱吃的青草,我偶一抬头,看到当年健壮的父亲白发苍苍、腰背伛偻;蓝天依然,阳光依旧,甚至风还在放肆地吹,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不能回来——曾经的小村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模样,那些云雀、斑鸠们从草丛里急速掠起、逆风飞翔和歌唱的画面永远尘封在记忆里了。
故园草青青,马蹄犹得得。我从故园经过,可是再也没有路通往故园——我不再是归人,是永远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