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颖勇
小时候,爷爷在牲口屋里给我读连环画的生活是一段特殊的经历。
那时爷爷在生产队当饲养员。生产队的牲口屋在村西头的大坑旁,是几间破草房。因为晚上牲口要吃草,半夜要起来喂牲口,晚上爷爷都住在牲口屋里。我常跟着爷爷去牲口屋。爷爷清理完槽底里的剩草残渣,倒入新鲜的草料,用水搅拌好,牛有滋有味地吃着。然后再清理牲口粪,打扫好圈舍。一切都忙完了,他才坐在墙边一个木床边,看着牲口吃草。
一到喝罢汤,牲口屋就热闹起来,上岁数的老人陆续来了,他们聚在一起唠嗑;年轻人也来这里,听老人们讲故事,说老一辈子的往事。
牲口屋外边有栓牲口的木桩,栓几头牛,还有骡子、马等。牲口屋又破又脏,墙壁上挂着牲口套、扎脖等工具,还放着一些杂物。为了节约空间,在牲口槽上靠窗户的地方搭个架子,上边用木棍棚结实,铺上一个草苫子,这就是睡觉的床。牲口屋里蚊虫叮咬,气味难闻。
家里没有被子盖,我常常去牲口屋跟爷爷睡在一个被窝里。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牲口屋里却不很冷。爷爷常烧树根,只要有人去,就开始生火了。老人们吸着旱烟袋,一聊就是大半夜,一个树根快烧完了,变成灰烬,人才慢慢散去。
小孩子瞌睡多,我早早就上到床上,钻进被窝,听大人们聊天,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不知啥时候人已散尽。这时侯,我已无睡意,听爷爷给我讲故事,有郑庄公掘地见母、孟母三迁、晏子使楚、韩信三令五申等。我最喜欢爷爷念语文课本上的文章,《狼牙山五壮士》《我的战友邱少云》《半夜鸡叫》等,有的课文老师还没讲到,我都快会背了。
当时流行连环画。哪位同学带本连环画到学校,就会在全班同学中流传一遍。我把画书借过来,拿回家,让爷爷念给我听。晚上,爷爷把牲口喂好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戴着老花镜给我念连环画上的文字。《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智取威虎山》《雷锋》《铁人王进喜》《红灯记》等,其中的词语我都会背了。连环画中的故事和人物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有一个时期我看画书上瘾了,攒点零钱,舍不得吃饭,也要买一本画书拿回家。
我上高中时,爷爷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他还是爱读书,把我的高中语文、历史、地理等课本通读了一遍。记得有一次爷爷坐在院子里看书,邻居家几个小朋友好奇地跑到跟前,有一个孩子问他:“你这么用功,是考大学吗?”爷爷抬起头,扶了一下眼镜,笑着说:“我是想上老年大学哩!”孩子们听了,笑着跑走了。有一年,表姑从开封来我家,爷爷问她开封的铁塔还在不?现在怎样了?河南大学的大门是不是还在明伦街?爷爷的问话,让我们一脸惊奇。爷爷说他当年曾在开封读书。1937年,日本鬼子占领了开封,河南大学流亡到外地,他和许多爱国青年一样没上完大学就投入了抗日的洪流。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家庭成份和历史原因,在历次运动中,爷爷受尽磨难,可他总是十分乐观。我想这一定是读书给了他精神力量。
痛苦和寂寞的日子里,读书带来了生活的乐趣。恢复高考那几年,一进县城,爷爷就去新华书店,在高考资料的柜台前徘徊,有一次竞买了一本全国各省历年高考语文试题,因此还遭到家人的批评和责怪。
没上成大学成了爷爷心中永远的遗憾。其实,他更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完成他的心愿。我领回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爷爷把信封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激动地把那封信大声朗读了一遍。爷爷摘掉花镜,抹了一把眼泪,他的眼圈都红了。看我一脸惊讶,爷爷语重心长地说:“那时候国难当头,我不能上大学读书。今天你赶上这样好的时代,能上大学了,我高兴啊!到学校不要和别人比吃穿,要比学习、比进步,珍惜时光,好好读书……”一连几天,爷爷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我想,等我以后工作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开辟一间书房,让爷爷在窗明净几的环境下看书。可是不等我大学毕业,一个冬天的雪夜里,爷爷闭上了眼睛,永远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