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锐

自《芳华》之后，便喜欢上了严歌苓。又读她的长篇小说《扶桑》，心疼痛不已。主人公颠沛流离的命运任由她信手构筑，烦琐而缜密，让人不得不佩服严歌苓功力的厚重与老道。

书中人物众多，但多是陪衬，唯有扶桑、克里斯和大勇贯穿整部小说始终。

扶桑，一个茶农的女儿，为寻夫被人贩子拐骗到旧金山，卖笑为生。她接客、受虐、挨打、生病、被转卖，每次生死的轮回，都让她多灾多难的人生成为传奇。

克里斯，12岁的白人小嫖客，第一次见到扶桑，就被扶桑神秘的美所吸引，爱得唯有观赏，不敢亵渎。但这个敏感、怯弱的白人少年却在一次唐人区暴乱中，随众人身不由己地强奸了扶桑。直到17岁与扶桑一次忘情的幽会中，克里斯弄乱了扶桑的头发，他那颗铜色的纽扣从扶桑的发髻里滚出，克里斯才明白扶桑隐藏、宽恕了他以前所有的秘密。大勇在唐人区是一个让所有人见而生畏、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霸占扶桑，又保护扶桑，因为冥冥之中他感觉扶桑就是迎候他归家的妻子。一次陪扶桑去看戏，一个牛肉商羞辱扶桑，被大勇当众打死，大勇也因此遭到警察逮捕，并被处以绞刑。

扶桑渡海的初衷是寻觅爱的，却境遇悲惨，并目睹了海外淘金者的凄苦生活。奴役、戮杀、奸淫、压榨……十九世纪的旧金山并不是传说中的遍地黄金，破败的小渔村弥漫的是雾霾，横流的是污水。她与克里斯产生了微妙的恋情，但克里斯的父亲绝不容忍他跟一个妓女相爱，扶桑明白她所谓的爱情终是奢望，把两人的爱裁剪为一段“青丝”，留给了克里斯。克里斯最终因扶桑那份珍贵的爱，成为一名中国学者。

严歌苓在《扶桑》中，用丰盈跌宕的故事情节、富有张力的叙事语言和重叠多变的结构笔法，勾勒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艺术形象，同时也表现了深刻的思想内涵。

《扶桑》中的人物，是一百多年前中国首批跨越大洋的淘金者。作为中国第五代移民的严歌苓，查阅了100多部记录唐人区的正史和野史，寻找一个真实的扶桑，同时也解密一代代中国移民的精神走向与情感归属。

当时唐人街混乱不堪，种族严重对立，华人在美国遭受种种压迫。人类骨子里的恃强凌弱和排斥异己，在人类历史上从古至今一直延续。大善能拯救麻木的灵魂，扶桑无意识中用东方女人特有的母性，温暖感化着所有接近她的人。严歌苓看似用浓墨刻画一个悲惨的妓女，实则她是在用苦心揭秘那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中国移民所遭遇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欺凌。十九世纪的中国正处在故步自封的保守期，很多人抛妻弃子，背井离乡，寻梦海外，或喜或悲的人生浓缩成一段缥缈远逝的历史。但很多人的内心，致死都怀想着大洋彼岸的故乡。

任何一个国度的文明积累都需要付出代价，人性善与恶的交锋，均在历史上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迹。现在的旧金山已成为举世闻名的繁华之都，至今仍有18万华裔在那片富华之域挥洒智慧和汗水。人们在倾慕那里的繁华璀璨之时，有多少人会记得一百多年前的美国历史上，有过一个温顺迷人、惊艳绝代的中国妓女扶桑？

严歌苓是一位富有哲思的华裔女作家，她在酝酿“扶桑”这个人物时，是否融进了中国“茶”的温厚、包容与淡泊？是否想到了植物界的扶桑花？扶桑开大红花朵，也叫朱槿牡丹，又名妖精花。牡丹是富丽堂皇的，妖精花本身就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小说中的“扶桑”一生珍爱的就是她那件猩红色的绸衫，那是她不同于其他妓女的高贵之处的标识，想必是作者以此寓意“妖冶瑰丽”的扶桑，在痴心寻觅爱的同时，也在用东方民族逆来顺受、温厚良善的秉性，在那片土地上祈冀着什么？令人感慨的是：如若不是严歌苓的潜心挖掘，又精心拂去笼罩在扶桑身上厚厚的百年尘埃，曾在旧金山艰辛生活的扶桑，是否真的会成为中国移民史上一枝无人问津的、孤独百年的“扶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