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下雪了。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雪粒,然后是一片一片轻盈的小扇子、大片的白芦花,从彤云密布的天空打着旋儿缓缓而下。
瑞雪兆丰年。在雪花的飘舞中,春天的脚步近了。
忽然想起了百里外的村庄。
村庄的冬天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当河滩、坡地落满了雪,野鸡和野兔也被这雪晃花了眼睛,四处乱跑,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爪子印。年轻后生便背了自制的土枪或弓弩,在雪窝里逡巡,回村时口袋里便是满满的收获。
麻雀和黑色翅膀的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跳跃。雪一下,再狡猾的黄鼠狼也没地方找到吃食,就虎视眈眈地盯上了鸡窝里的几只黄母鸡。父亲早有察觉,头天晚上就把设了机关的自制的木匣子放在鸡窝门口。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黄鼠狼在匣子里折腾,小眼睛里都是惶恐。父亲起来了,用冒着白乎乎热气的压井水洗把脸,便把它们丢进一条棉布口袋,背着口袋到几里地之外的集市上去……
早上起来,柴草垛上落满了雪花,扒开雪花,在草垛里抽出一抱麦草,温温的、香香的;母亲用这柴草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地升起来,苍白苍白的,空气里是红薯稀饭、发面饼子的香气,裹挟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温暖。太阳出来了,放射出银亮的光,整个乡村散发着喜气和暖意。
家里的大公鸡大摇大摆地在雪地上觅食,尖尖的爪子留下的印记好像一片倒下的竹林,鸭子和小黄狗、大花猫不甘落后,也出来撒欢,争先恐后地在雪地上留下一幅幅自己的画作;最讨厌的是那只刚满月的小毛驴,它第一次见到这盛大的雪事,惊奇不已,等在雪地里撂着蹶子撒够了欢儿,还要“扑哧”一声撒下一泡粪,热腾腾地冒着烟。雪停了,家家户户拿着笤帚出来扫雪,把积雪堆到花坛里,堆到树根旁,挑到沟边、地头。母亲在扫出来的空地上撒上一把玉米粒和高粱、谷子,母鸡们箭一般地跑过去啄食。
吃罢饭,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草鞋,趟着雪窝子去上学,一路走一路玩耍:趁同伴不注意,抓起一大把雪丢到他的脖子里,团成雪球打雪仗,在雪地上画画、写字,哪里雪深往哪里走,鞋子里灌了雪,一会儿便水淋淋地凉了小脚丫。我们却全然不顾这些,手冻得红萝卜一样,偏偏还要堆雪人,你堆一个大狮子,我堆一个大罗汉,他堆一个雪孩子,用笤帚做胳膊和手,用红萝卜做鼻子,把自己的帽子手套给它戴上——只有这些怎么够?还要给他安两只黑眼珠,那多半是从母亲针线笸箩里偷出的两粒纽扣。
屋檐上一夜之间垂下了千万条小擀杖粗细的冰凌,好像一把把晶莹剔透的宝剑。小心地踩了凳子掰下来,拿在手里,一招一式地比画着,那认真的神态宛若电视上武林高手在对决。洗脸盆、水桶里头天晚上忘记倒掉的水也结了冰,圆圆的,厚厚的。不顾父母呵斥,把这冰块偷偷放进嘴里吮一口再一口,凉得龇牙咧嘴也不舍得扔。我们瞒着大人偷偷溜去结冰的河道里、池塘边,排成一长队滑过来滑过去,拔河、摔跤,一不小心有谁跌倒了,冰面卡住了屁股,其他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捞起来,一看,屁股上的棉裤已经冻得净是冰碴子。
此刻,我一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在沙河岸边行走。夜色苍茫,四周白茫茫一片,残荷的枯枝败叶上落满了积雪,曲曲折折的木桥在池塘中间穿过,又蜿蜒着伸向远方。回望来时的路,河两岸白茫茫一片,白色悄然铺满了河道、池塘,看不到来路,亦看不到归途。
远远地,风里有冷的幽香飘过来,若有若无,是蜡梅在这个寒夜里悄然绽放。桥洞下一个中年男人在漫天飞雪中独自吹奏着萨克斯,像一首春的序曲。
盛大的春天将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