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莲
有人从山上运回来几棵石榴树苗,我们几个人一抢而光,不仅仅是为吃石榴,更多的是因为,在灰沉沉的水泥空间里培育出一树新绿、一树艳红,的确是令人欢欣雀跃的事儿。
一天天过去了,有几棵石榴树开始发芽,但我种下的这一棵依然光秃秃的,没有一个芽苞。我耐心地等待,又是几天过去,石榴树还是没有一丝动静。莫非死了吗?树皮湿湿的,用手掐一下,里面是绿的,证明没有死。但为什么千呼万唤不发芽呢?我打电话问在农村老家的父亲,他说:“石榴树本来就不容易栽活,农村一直有个说法,石榴树容易迷芽。”“迷芽?”我惊讶竟然有这种说法,父亲接着说:“从出生地一下子挪到另外一个地方,它迷了。你先不用管它,它啥时候迷过来了,可能还会发芽。”但也有可能,它永远发不出芽了!这小小的石榴树,就如一个小小的孩童,离开家门,迷失了方向,在异国他乡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无法打开飞翔的翅膀。它迷失了季节、时光,虽然春风、阳光依旧照拂,但它的心却留在了故土,所以它不发芽。
这小小的离乡之痛啊,又一次击中了我。
第一次感受到离乡之痛,是因为席慕蓉。席慕蓉原籍内蒙古察哈尔部,是蒙古族王族之后。后来,她随父亲辗转迁到台湾,内蒙古就成了她一生梦萦魂牵的地方,她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听父亲讲故乡的风光。“冬天的晚上,几个人围坐着,缠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诉说那些发生在长城以外的故事。靠着父亲诉说的祖先们的故事,靠着在一些杂志上很惊喜地发现的大漠风光的照片,靠着一年一次的圣祖大祭,我一点一滴地积聚起来,一片一块地拼凑起来,我的可爱的故乡便慢慢成形了。而我的儿时也就靠着这一份拼凑起来的温暖,慢慢地长大了。”席慕蓉总喜欢画一棵小树,简单的枝干,长长的影子,“影子画得越长我越舒服,好像在休息一样。”朋友说,哪有树有这么长的影子的?但席慕蓉一直固执地这样画。1989年,席慕蓉回到了草原,见到了那棵树。在草原中间,小小的一棵,旁边再没有别的树,落日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我还没有看到这个场景之前,我就画了。”冥冥中,故乡一直在她生命里。
在故乡,她写了一首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这首歌一经传唱,感动了很多人。
她的诗歌、散文、画作里,处处流淌着乡愁。读她作品的时候,我尚没有离开家乡,不识得愁滋味,但我莫名地生出一种忧伤,很安静的那种忧伤。后来,我也离开家乡,在陌生的城市里奔波,在疲惫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常常想起故乡的模样:村后日夜流淌的小河,野草野花长满河坡,绿树成荫的小土路,屋后高大的桐树、苦楝树开满紫色的花朵,三婶家的杏树挂满杏子……原本贫穷的故乡,此时在我的记忆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温暖。和一个朋友闲聊,他说等退休了,他就回老家去,盖两间房子,养条狗,院子里种点青菜,没事去田地里转转,这样的生活才踏实,夜晚睡觉都觉得安稳。这也许就是根植在心灵深处的家乡情结吧。
我爷爷99岁无疾而终。去世前,他躺在床上,身体就像一根干巴巴的木柴,生命的火苗微弱地摇晃着。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声音忽然高了一下,我们清楚地听见他喊:“豹子!豹子!”70多岁的父亲老泪纵横:“你爷爷是在叫他兄弟啊!”我爷爷叫老虎,他弟弟叫豹子。豹子二爷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从此杳无音信。爷爷念叨过几次:“也不知道豹子活着没有,要是活着他就在台湾,咋不捎信回来哩!”父亲说:“二叔估摸着不在了,要是在,他说啥也是要回来的。”此后,再读余光中的《乡愁》: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我不禁泪眼模糊。这种乡愁,不仅是“仍怜故乡水,千里送行舟”那样的不舍和眷恋,还有家国离乱之痛,如何不叫人伤心断肠。
乡愁究竟是什么?有人说,它是一支清远的笛;有人说,它是一杯浑浊的酒;有人说,它是一抹海棠红;有人说,它是几片梨花白;有人说,它是灶屋飘起的一缕炊烟;还有人说,它是村头那口沉默的辘轳老井……但是我认为,乡愁其实就是临行前母亲细细打点的那个小小的行囊,一旦背上就再也卸不掉。人如此,物亦如此,“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是动物的乡愁;“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们何尝不能把它理解成是植物对故园的坚守?我望着眼前这“迷芽”的小石榴树,你依旧沉迷在故土温暖的怀抱里吗?且让我来守护你吧,在陌生的城市里,守护一颗眷恋故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