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剑
秋分一过,各种秋果都纷纷上市了。昨天,妻子买回几个又大又红的柿子。我嚼一个在嘴里,脆生生,甜丝丝的,忽然怀念起豫西的故乡来了。
我的故乡在黄河岸边的黄鹿山上,土壤含沙量大,人称“沙窝子”。沙土地十年九旱,地薄缺水,却适宜柿子树的生长。“露脆秋梨白,霜含柿子鲜。”深秋时节,柿子成熟了。经过霜打的柿叶,在秋风的吹拂下,一片片凋落,只剩下红彤彤、黄亮亮的柿子挂在树枝上。远远望去,像一盏盏灯笼,亮在故乡泛黄的山梁间。浓浓的柿香四下弥漫,淹没了山村和它周围的小山,给寒秋增添了些许暖意。
故乡的柿子品种繁多,最有名的是“四大名旦”:“摘家烘”“老门定”“牛心柿”“羊拱拱”。“摘家烘”,果实扁圆,皮厚肉重,状如四瓣含苞待放的莲花。它生性敦厚,属“慢热型”,即便在枝头艳若火团,也不能生吃。要将新摘下的柿子煨在麦糠里,过一段时间才能熟透。冬天的时候,夜很长很长。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说着闲话。这时拿出一个“摘家烘”,就会点亮大家的眼睛。轻轻地剥去表皮,用嘴轻轻一吸,甘甜而清凉的汁液便滑入口中,又凉又甜,满嘴留香。“老门定”个大体胖,像《水浒传》里的花和尚鲁智深,但性若坐禅,定力惊人,深不可测。它的颜色是橄榄青,直到成熟了才稍稍泛一点黄。肉质绵甜,口感纯正,给人无穷的回味。“牛心柿”黄澄澄的,性格开朗,汁液丰厚,正所谓“色胜金衣美,甘逾玉液清”。家人常拿它做“懒柿子”,就是将新摘的柿子放进瓦罐里,加上温水,放在炉膛边浸上一天,然后再换一两次温水,连续煨三天,就可以吃了,脆甜脆甜的,是人间最美的仙果。“羊拱拱”细润光滑,无核,质松,皮薄,多汁。更为奇特的是,柿子的四分之三呈黄白色,唯有果尖呈朱红色,状若乳头。小羊看见了,可能会忍不住噙着拱一拱。这个名字带有丰富的民间趣味,让人忍俊不禁,会心一乐。小时候,有一年秋天,我和小伙伴在田野里玩,口干舌燥之际,看见黄澄澄的“羊拱拱”,就摘下咬了一口,结果被涩味绑住了嘴。回到家,吃了半个馍馍,嘴才被松开。这四种柿子出身高贵,但产量低,是柿子中的“贵族”。
还有两种“平民”柿子,名字挺贱,叫“铁疙瘩”和“小柿”,却深得乡亲们的喜爱。“铁疙瘩”是愣头青,质硬皮厚,坚如铁石,不轻易与风雨妥协,和山民们一个脾气。“小柿”像农家女孩,心态好,不争不闹,但硕果累累。每年秋天,别的柿子都被早早地摘下,田埂上只剩下了“铁疙瘩”和“小柿”在坚守。“小柿”和飞鸟是好朋友,“沙鸥径去鱼儿饱,野鸟相呼柿子红。”“小柿”总是要在树枝的最顶端给麻雀、灰喜鹊留下几个,做过冬的口粮。冬日的旷野上,那几枚红红的柿子,是飞鸟们归巢时温暖的路灯。
柿子的营养价值很高,含有大量胡萝卜素、维生素C、果糖及钙、磷、铁等矿物质。在我的家乡,柿子采摘回家,除了生吃,主要还是做柿饼。女人们拿来柿子车,把“小柿”或“铁疙瘩”插在尖头上,右手摇车,左手旋刀放在柿子外面,“嘟儿”一转,一个柿坯就旋好了。柿皮落在簸箕里,薄韧纤长,晒好后是做豆包的上好原料。旋好的柿坯摆在向阳山坡上的苇簸上晾晒。每天翻动三至四次,使果实晒匀、晒透。十几天之后,柿子肉结实了,就收放在大瓷缸里,堆上晒干的柿皮,捂上几天,让糖分渗出来,直到柿饼上长出雪花一样的白醭儿。这就是“柿霜”。“柿霜”含有丰富的甘露醇、葡萄糖和蔗糖,不但能吃,而且还能治疗肺热燥咳,咽干喉痛,吐血咯血等病。
我家东屋窗前有一棵柿子树,个头与屋顶差不多,从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在山区艰难的岁月里,这些柿子是一笔不小的收成。那一年,哥哥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读初中,父亲用这棵树的全部果实为哥哥换回一套绒衣绒裤。绒衣比土布做的黑色棉衣棉裤“洋气”多了,红红的颜色像父亲的心情,洋溢着他农民式的骄傲。母亲常常坐在柿子树下纳鞋底,做农活儿。月色融融的晚上,我和哥哥喜欢围在母亲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现在想来,这些劳动的场景仍然充满了温馨。
我常常想,我们为什么总是对故乡充满眷恋?在外漂泊了许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是因为故乡有我们难以忘怀的东西。几个人,几件物,牵系着我们的心。可以说,我们的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譬如这红红的柿子,它就是这秋天深处日夜不熄的火把,照亮了一个游子思乡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