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大白菜
南北朝名士周颙喜素食。文惠太子曾问他:“素食何味最胜?”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不必说,就是韭菜。菘即大白菜。何故谓菘?宋代陆佃《埤雅》载:“菘性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耐霜雪也。”
白菜属北方蔬菜,人们称之大白菜,一个“大”字,便道出了白菜的性情和操守。如果称之小白菜,就不是那个味儿。幼时家乡有贮藏大白菜的习惯,入冬各家各户都要准备几十棵大白菜,或整齐地码在菜窖里,或两两捆绑,挂在阴凉通风处。
白菜食法多样,凉拌白菜丝是最保本色的做法,必是菜叶,近心的几片为凉拌上品。切丝,加盐、十三香、醋,用香油和之调匀,别具风味。菜叶除凉拌,炒食煮汤我都爱。弟弟爱菜帮子,醋熘最佳。父母无喜好,是人谁无喜恶?只是为人父母后,便没了挑选的权利,包括生活的甜苦,人生的离合,都容不得挑拣。
萝卜
我爱逛初冬的菜市场,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大萝卜,常令人感到喜悦。新萝卜脆嫩,富水分,生嚼味甘,“熟食甘似芋,生荐脆如梨”,其效堪比人参,故有“十月萝卜赛人参”之说。
《尔雅》称萝卜为芦菔。晋代郭璞作《尔雅》注释为“紫华,大根,俗呼雹突”。清代吴其浚在《植物名实考》中盛赞萝卜“琼瑶一片,嚼如冷雪,齿鸣未已,从热俱平”。由此可见,萝卜古今皆为人所爱。
萝卜为菜,生吃熟吃味各千秋。生食常做拌萝卜丝,萝卜斜切成薄片,再切成细丝,必须用刀切,用刨丝器则失味。佐以香油、盐、醋,便是一道美味的开胃小菜。熟食卷烙馍最好,小时候母亲用猪油炒萝卜,用烙馍卷着吃,比肉还香。除了萝卜,萝卜樱洗净用清水煮熟,沥水晒干制成黑菜,包饺子、包子或下面条,百吃不厌。
萝卜男女老幼皆宜,就没听说过谁不能吃萝卜的。萝卜是布衣餐桌上的常客,亦登得了大雅之堂。武则天期间,御厨用洛阳东关当年所产的特大萝卜制羹汤,女皇尝后赞其有燕窝风味,遂赐名“假燕窝”。今洛阳水席24道名菜的首席菜“牡丹燕菜”,也用萝卜烹制。
红薯
幼时家家户户种红薯,种的都不多,够吃一冬的量。霜降以后,父母便带着我和弟弟去地里出红薯。新红薯大部分要存到地窖里,母亲挑出一部分洗净,切成薄片,用铁丝穿起挂在通风处制成红薯干。幼时吃食不多,上学时挑个红薯带着当零食吃,最好是黄瓤红薯,也叫鸡蛋黄红薯,吃起来比梨子还甘甜。白瓤的生吃略硬,口感上远不如黄瓤的。
祖父靠红薯度过饥荒之年,每每提及,浑浊的眼睛都被清泪濡湿。父亲少年时在外地读书,为省口粮,去学校时总要背上半袋红薯。幼时每逢下雪,母亲便蒸上一锅红薯,“豆秸火煨熟,赛板栗绵香”,再烧一锅白菜汤,全家人围坐一起,吃着蒸红薯,喝着白菜汤,暖意融融,人间烟火在此,世间温情亦在此。
除了蒸食,红薯还可烧汤,削皮砍块入锅,煮熟后冲入面糊搅拌,等待翻滚即可。为什么是砍块不是切块?因家乡人都如此,若见谁把红薯切块烧汤,我视觉上首先不习惯。红薯切丝与红豆和馅制包子,绵软甘甜,母亲尤爱,一次可吃好几个。这都是我家乡最通常的吃法。还有一种,幼时烧地火,三餐后往灶膛埋几个红薯,孩子饿得快,半晌刨出正好,是人间至味,不可与今日之烤红薯相提并论。
红薯是甜绵的,涮火锅或烤熟后撒胡椒粉、辣椒粉,变成了另一种味道,就像人生,往往交织着复杂而美好的味道。
芫荽
据唐代《博物志》载,芫荽是公元前119年由张骞从西域引进的。立冬前后,母亲在院中种的芫荽相继出土,一个个小小的翠色的嫩芽,试探性地露出了小脑袋。冬天的芫荽才叫香菜,吸纳了季节灵气,饱含了天地润泽,清新而味美。茎儿细细,叶儿小小。掬一把芫荽,如同抓住了一把青春的小日子。
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芫荽自是有人爱也有人恨。我的两个江西籍的大学同学对芫荽就是避之不及,甚至给它冠以“世上最难吃的菜”之名。于我,如果冬日少了芫荽之味,饮食寡淡不可言。芫荽多用来提味,亦可切段凉拌吃。虽万物皆有其独特之味,保留本味固然重要,如辅以芫荽,当是锦上添花。
芫荽耐寒,冬雪摧不垮,芫荽绝不是闺阁小姐,却像泼辣的小丫鬟,扒开冰雪,它依旧翠生生的,闺阁小姐惊得起吗?母亲的手擀面,面熟后撒几撮芫荽,那叫一个香啊——小时候吃的东西总是最好吃的。过年包饺子也少不了芫荽,饺子馅里没有芫荽,犹如缺盐,简直无味至极。
那个曾夸下海口“什么都吃”的汪曾祺最初并不吃芫荽,以为有臭虫味。一次被逼迫着硬着头皮吃下一碗凉拌芫荽,从此也就开始吃了。他有句话说得特别好,“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些,杂一些,‘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要尝一尝。”如此才不负此生为人,荣登食物链顶端。对食物如此,人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