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顺着巷子往南,尽头是一个东西流向的河塘,将村子分为南北两部。称它河塘,因其既有河的蜿蜒,又有塘的情韵。谁也不知它究竟发源于哪儿,亦不知它终汇向何处。只知道它原本瘦长,流经村子时陡然变宽,成为一方河塘。从高空俯瞰,以飞鸟视觉而言,河塘是一条长丝带在村子打的一个结,或是长丝带上点缀的铃铛,风吹动河面,水波粼粼之际,那丝带就随之飘动起来,耳畔萦绕着阵阵清脆的铃声……
华北平原常有春旱,大河枯水,小河断流,河塘自不能免。更何况冬季的凌风又刮跑不少塘水,或变成冰,风把它们风干,或变成雪,风把它们分播在村庄大地上。冬天的风把地表的皮肤吹得皴裂,雪融化后全做了它的爽肤水、润肤露,硬土变软泥。多余的精华被植物的根系吸收,变成树上的叶芽,变成枯草丛中的绿意,变成花,变成春天。
村庄低矮的屋舍,全靠春天的花草装扮。有了花草,泥巴墙也有无限美意。河塘南岸春有梨花盛放,总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也是河塘最美的季节,花瓣撒落水面,常有小鱼追着吐泡泡,玩累了就把它当作美食一口吞掉。成群的小蝌蚪在岸边游来游去,圆圆的大脑袋,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仿佛无数逗号在游动。在夏之前,它们要努力长大,褪去黑色胞衣,换成绿衣白里,参加夏之序曲的演唱。
记得小时候,我们把油馍撕碎,放进罐头瓶里钓鱼,瓶子沉入水中,须臾提出,准能钓到几尾贪吃的小鱼,也常钓到蝌蚪。那些机敏的小鲢鱼,像村里的孩子,经不起美食的诱惑,冒险游入瓶中,结果必定被捉。在河塘窄浅处架一段白杨树干,就是一座桥,人踩着它过河塘时,需要些技术,平衡力不够就有一脚踩进泥沙的风险,但猫和狗经过时就容易得多。
学堂建在南岸,我们沿白杨桥过河塘直接去上学,可省去不少路程,但一旦下过几场夏雨,塘面暴涨,将白杨桥淹没,我们就只有绕道而行。在北岸,临近河塘的房屋,背阴面青苔爬满了半面墙,连着屋后的阴影也爬满青苔,我们从旁边经过,踩着“苔痕上阶绿”,书包和衣服上常蹭上青痕。直到冬天,塘面结出厚冰,变得和大地一样结实平坦,我们不再绕道,溜着冰就到对岸,让南岸的孩子无比羡慕。
河塘是我儿时的乐园,我曾往里面扔过不少莲子,但没见塘面举出一片荷叶。那时我想,有了荷,河塘变荷塘,春来“小荷才楼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秋天“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该是多么绝妙的情境。思之神往,却无缘化之为神奇,只能任其在记忆的幻境中荷香阵阵。
塘面无荷,但春夏常有水草泛滥,小叶须根,层层叠叠,家乡人称为闸草,是浮萍科的一种。这是一种恼人又喜人的水草,一是不能再往水里扎猛子,否则出水头发上全是草很难清理;二是村妇们在塘边洗衣时,要时刻驱赶,不然它们就如长了腿般蜂拥而至,遮住水面,仿佛那水是它的孩子,它母鸡护子般把水牢牢护在身下。喜人的是家禽家畜有了吃不完的零食,在岸边用笊篱捞闸草,拌料喂鸡喂猪都极好。鸭鹅在塘面游过,浮萍一道道开了又合。
如果记忆的闸门就此合上,该有多好!无论何时何地,故乡河塘入我梦,都会是一片诗意梦幻的秘境,值得反复回味千次万次。可不知从何时起,河塘的水不再清澈,也再也找不到儿时的快乐。
曾经,河塘把所有生灵都视作自己的孩子,水里的鱼虾,水面的鸭鹅,还有夏日玩水的孩童。它的水不止灌溉菜园,还为人们洗尽霜尘。它收纳孩子们的欢笑,捡拾春天的落英和秋天的黄叶,到了冬天,它把年岁的遗言也收去,封印成冰。它收纳一切,是因为不知如何拒绝。但从此以后,鱼虾踪影难觅,鸭鹅不再下河,南岸的梨花拒绝开放,清凌凌的小河塘,变成了一潭死水。
渐渐地,河塘越来越黏稠,人们的钱包越来越鼓……表面上看,人们生活越来越富足,吃穿不愁,瓦房土屋变洋楼。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一部分留在了村里,一部分离开了村子,留在村里的也常年在外打工,过年才回去几天。物是人非,心里空落,却又不知如何填补。时间久了,人心就像秋风席卷后的大地,只剩寂寥和空荡。
如今,河塘彻底干涸。干涸以后的塘底寸草难生,它裸露着,像村庄一个巨大的伤疤。这么多年,看过无数地方的梨花,看过无数梨花的开落,却总不及,“南岸的梨花沿河塘,脚边苜蓿,拦腰有菜花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