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波

久别重逢的旧书，蓦然出现在架上。窗外斜照进来的光线，让我清楚读出书脊上作者的名字。先是惊讶，继之惊喜，我稍带激动地取下这本瘦小的书。已经很难算出彼此隔离了多少时光，甚至作者的相片也已模糊。但我确信，发现这本书时，内心刷过诗般的喜悦。

生命中有太多难以回归的岁月，有太多不堪回首的事件，有太多未及回忆的人物。生命中的太多，正是生命中的太少。时间一如劈斧，削去记忆里的多余与残余；能够留住的，就是那么一点点。时间究竟在哪里存档，记忆到底在哪里栖居，你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发生过的都注定要消失，纵然耗尽心力去挽留，终于能够拥有的，却只是握可盈手。

让时间停滞下来的，不是日记，也不是相簿，而是旧书。每一行诗句，我却曾经以全部的生命去阅读、去想象、去诠释。字幕似的诗句画过我的夜空，晶莹的意象、飞翔的情感，都降落在我青春时期的床前。在成长过程中，我第一次经验到阅读时的神秘与奇幻。诗，可能是玻璃迷宫，也可能是七彩楼台。不过，诗对于我，竟是诱惑禁地。就是这本诗集，护送我走过激情却又荒芜的年代；也正是这本旧书，把我携回苦涩的19岁的日子。

你看到我蹲踞在架前出神又入神，只因为跃动的诗行正在开启神秘的禁地。我再度走进那压抑而束缚的青春岁月，那段畏光的、找不到出口的少壮时代。藏匿在诗集里的文字，符咒般为我编织一个幻境。记忆是那样难留，我却仍然记得在诗行之间穿梭的那个下午。黄河故道的艳阳告诉我，那是一个寻常的漫无边际的无聊夏天，体内有一种无法命名的欲望隐隐作祟。我细细摩挲着每一个诗句的温度与密度，诗中的爱是那样富于质感，仿佛沉浸在热恋中的那个人就是我。

那本诗集，陪我度过难以完成的白昼，又扶持我走入魑魅魍魉的夜晚。迷人的句子，伴随着押韵的节奏，并不是催眠，而是在催醒。对爱情的憧憬渴望，被唤醒了。每寸肌肤、每个细胞，原来都埋藏着情诗，等待着朗诵，等诗着传颂。夜的深渊，夜的旷地，有我的歌声在流淌。诗人引导我无惧地走过空洞与虚无，曾经紧闭的、轻掩的门窗，从此都一一打开。不眠的床，负载了一个初航的梦，那样怯生，又那样洁净。诗，是一种救赎吗？在星光的见证下，我过热的躯体逐渐降温，过剩的欲望也慢慢逸失。降落在我青春时期的床前，是一本瘦瘦的诗集。

青春是华美的，可青春也是一种折磨。在那段时期，我也尝试“雕刻”一些诗句，想要留住那颗等待解放的沉郁之心。那些诗稿，都在我漂泊的旅途中次第散佚，连同那曾经呼救的心。置放在床头的那册诗集，也在流转的时间里无端沉没。百无聊赖的夏日，爱情想象的初航，都在记忆里消失得毫无声息。发生过的，全部都交付给遗忘。

有一些光影犹在时间的彼岸晃动，而今我无法知道它确切的意义。痛苦的、愉悦的，并不必然存留在日记与相簿中。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寻访，原不是在觅找旧梦？只是在与一本小小的诗集久别重逢时，许多遗忘的感觉都唤回了。你一定可以分享来自诗集的秘密，当我低诵着诗句，震颤的声音是灵魂的悸动。你听到的是我青春时期的回声，穿过诗行的峡谷、书架的丛林，融化在窗外照射进来的斜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