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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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28日 星期

支书


当年,支书四十几岁,光头,一双红红的小眼睛,老是湿乎乎的,动不动就笑。

下乡那天,他给我们讲话,第一句是:咱村是个好地方。

他说,咱村有六个大坑,坑坑都有五六斤的大鲤鱼。你们城里人过星期天改善生活,逮上十斤二十斤的不算啥。六个大坑,够你们吃了。大队有百亩梨园、百亩苹果园;梨花一开,咦,那叫好看,云朵子似的一片一片白花花的。种这苹果、梨弄啥?就是叫吃的。果子一熟,哪个大哪个红吃哪个。都是科学嫁接品种,甜得很。我们种的水稻,比南方稻好吃。等到割稻子的时候,二支渠的苇子也出穗了。那就是样板戏里唱的: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你们说美不美?

大家齐说:美。一个个张着嘴,睁大了眼睛。下乡时,想到会受的这苦那苦,忽地没了;做梦似地,一步到了共产主义。

支书又说:还有哩。大队已经把买电影机的钱寄到北京了,等到电影机买回来,晚上天天看电影,比听那瞎子书强。专业队的高头大马闲着也是闲着,冬天没事,再给你们买个马鞍子,骑马在坡地撒着欢地跑,得(劲)着哩。宿舍是俩人一间,配好座椅。哨子一响,一起吃饭一起干活,一切军事化。大家说,中不中?

中!我们太激动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现在就抓鱼、就骑马、就摘果子。

后来,我们住进了宿舍,四个人一间。当然每天是一起吃饭一起干活。苹果啊梨啊,不管是分的还是偷的,倒也能吃,可坑里的鱼却不行。六个大坑分属六个生产队,我们一问,他们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说:啥?逮鱼?一个队百十口人,点灯、吃盐全靠它哩。我们说:是支书说的。他们说:老天爷说的也不中。

我们又问老满仓:支书说的电影机,啥时候买回来?老满仓说:等到猴笑吧。马鞍子也一直没见着,六子要骑马,专业队的饲养员说:骑吧,只要支书给我个话,你随便骑。六子找到支书,支书说:骑是管骑,可话又说回来了,你能真骑?这到底是叫骑还是不叫骑?六子摸着头,半天没反应过来。

时间长了,我们知道,他有些话,也就那么一说。他有两句比较经典的话:一句是“就说是我说的”,一句是“话又说回来了”。承诺时,说第一句话;没兑现时,说第二句话。奇怪的是,一村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永远是那么说着,他们永远是那么听着。后来,我们也慢慢开始喜欢听他说话,不为别的,就为听到时,那一刻的快感。他一讲话,老让我们笑。

但,我仍然要说,支书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新建队,从开始到最后,每天吃的都是大米白面,从不吃杂粮。我们给很多人说过这件事,他们都不信,以为我们是在撒谎。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单凭这一点,我们的支书就是全中国最好的支书。在那个年代,他创造了中国知青史上的一个神话。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年是何等的幸福和尊贵。他说:叫他们吃吧。城里小孩,没爹娘跟着,咱少吃一口啥都有了。

几年来,我们在农村撒着欢生活,和他对我们的宽容是分不开的。我们偷果园里的果子,不断被逮住。其实这“逮住”就像做游戏,用手电照住,就算逮住,把名字报给大队就完事。他对我们说:农村打小偷打死过人,你们爹娘还在城里等着你们哩。

回城之后,大家在一起聚会时,谈得最多的就是他。在农村的日子,他给我们快乐,他给我们保护。他让我们忘记痛苦,在广阔天地里无忧无虑地生活。

今年春节过后,我们几个去看他,他儿媳对我们说,就在前几天,他去世了。我们不由一怔。顿时一副肖像出现在眼前:四十几岁,光头,一双红红的小眼睛,老是湿乎乎的,动不动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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