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纪山
乡间,人老实,说话实在,向来不绕弯儿。比如,把赴宴说成是“坐桌”“吃酒席”,或者干脆说成“吃桌”。
过去,农家生活苦,平常日子吃糠咽菜,嘴头上能省则省。但逢着嫁闺女、娶媳妇儿、添丁进口、老人过世等,都要办酒席的。庄户人家穷,礼轻,钱则一块两块;物则一双袜子或一堆布鞋。筹办酒席破费大,主儿家往往要东讨西借,因为酒席办差了,要遭亲戚邻居耻笑,日后被人戳脊梁骨。做菜要请三乡五里手艺高的厨子。除了酒菜,鸡和鱼每桌要按两斤半肉下底儿。陪客的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预约,且都是村上有头有脸的人。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告知家族门众、乡邻友好:日子定到了某月某日,到时一定要捧捧场。提着点心,亲自登门逐个告知老亲旧眷。当然,老舅家一定是要先请的。否则,就视为礼数不周,大不敬。
酒席桌子的摆放是有规矩的。主桌要摆放在堂屋的正应门,从东到西按序排开。另外,两辈人的老舅家不能坐在一个屋子里。因为有高下之分,不好让座。负责安排酒席的人聪明,往往把两辈人的老舅安排到两个屋子里,各得其所。
座次也讲规矩,左为上,右为下,不论长幼,只论辈分,依序而坐,不可造次。首座称“上岗”,陪座称“副岗”。敬酒、让菜要先从上座=开始,上座=不端酒、叨菜,其他人不能动筷,这是酒席上的规矩。乡间常有不懂规矩胡乱坐的人,会被人耻笑。据传,早年村里有个叫裘大娃的,是个泥水匠,很有些名望,常年给人建房修屋。房子一建好,主儿家设宴酬谢匠人,总请他坐上座=。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遇着酒席,不等人让,就一屁股坐在上座儿上。因为是手艺人,时不时用得着,碍于面子,多随他去。一日,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儿待客,裘大娃坐在主桌上座。今儿个不比往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任“照客的”说死说活,就是不离座,还一个劲儿地说,一样,一样样。最后,落了一个俗语,裘大娃坐桌——一样样。好几十年过去了,这俗语,仍在乡间流传着。
那些年月,人们一年也遇不上几次酒席。一遇着酒席,早几天就空着肚子,准备到时候海吃山喝一顿。好吃者,专拣方肉、红肉吃,几天了,打个饱嗝还是肉气儿;善饮者,直喝到酩酊大醉,让人架着、抬着回去。酒席结束好些时日,还不时谈论当天的场景。记得一次村里有人家待客,酒席上,一个叫裘虎成的能喝“闷酒”,喝起酒来如牛马饮,恰好与外号叫“大肚房”的同桌。两人打赌:我喝一瓶酒,你把一盘红肉吃完,谁输谁请吃十盘热豆腐。“大肚房”是村里有名的“大肚汉”,一口答应道:“好!”
“大肚房”吃一片红肉,裘虎成就喝一口酒。“大肚房”吃到第六片,腻味儿直从喉咙里往外窜,说:“我得就着蒸馍吃!”“大肚房”一口馍一口肉,直到一盘红肉吃完。
裘虎成灌完最后一口酒,头一歪,伏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大肚房”打着饱嗝,扛着肚子回家了。后来,听说“大肚房”坐着难受,站着也难受,躺又躺不下,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一个劲儿地“吭哧”。有人出主意,你去坡地里转悠,再没有啥好办法了。“大肚房”听信了,就去坡里转悠,一直转到天快亮。
那时候,吃的都困难,哪有粮食造酒,所以,酒属稀罕物,一般情况下喝不到。遇着酒席,不由就贪喝,特别是遇着“红事”,不喝倒几个人就好像事儿办得不排场。冬日里,天短,开桌晚,礼数多,陪客敬酒、长辈敬酒、新郎敬酒,又劝又让,很费时间。陪客与客人猜枚划拳,没进行到底就支撑不住了,被人“架”了出去。末位的客人往往轮不到喝酒,主座快喝足了。直到天色昏暗,没有电灯,就点上蜡烛。主家无奈,只好顺着。
岁月流逝,当年“吃桌”的人大都年岁渐长或早已故去。“吃桌”,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的生存状态,无所谓粗俗与高雅,因为时代使然。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深深体会到老一辈人生活的心酸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