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纪山
儿时记忆中,距村二里外的澧河上有一个渡口,常年停靠着两只木船。一只泊在河岸边,一只在不大的水流中南北往返。河两岸的村庄属于一个公社,公社驻地在南岸,北岸是一所公社办的高中。所以,生产队里卖烟、交公粮,村人到集镇上办事、购物,学生们上学,来来往往,从早到晚很是繁忙。
撑船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国收,五十多岁,眉毛重且长,看人时眯着眼。另一个叫德卿,三十来岁,留着“板刷头”,黑红脸膛,膀阔腰圆,大个头儿。平时言语不多,烟瘾奇大,嘴上叼着,耳朵上夹着——当然,这都是过船的人敬给他的。
水小的时候,船由一人撑。人站在船舱的顶上,双手握着茶缸粗细的船篙,一篙一篙地撑着。船篙多是红椿木,头轻结实。篙的粗头儿,嵌有一拃长的大铁丁,用铁圈箍着。
水大的时候,国收划桨,德卿撑篙。德卿力大,二三十斤重的船篙在他手里收放自如,给人以举重若轻的感觉。立在船舱上,如指挥若定的将军。
船是公社的,高中及附近村庄都是一年一交过船费,船随便坐。其他人一次五分,自行车一角,架子车两角,若重载,三角五角不等。交钱撕票,票面上盖有公社市管会的印章。当然,遇着熟人或者亲戚是不要钱的,常言说,是亲三分向,熟人还多吃二两热豆腐呢!
也有想省个小钱的,就冒充附近村里的人。收费时,撑船人问:“啥庄儿的?”
“胡庄儿的。” “咋不熟悉呀?”“坐个船还能卖庄儿卖姓!”“你认识不认识您庄儿某某某?”
三问两不问,说谎的就露了馅儿,闹了个大红脸。
有一次,一青年戴墨镜,蓄长发,着喇叭裤,骑一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六自行车。收费时,德卿问:“啥庄的呀?”青年不答话。再问,说了句:“有树那庄哩!”态度很生硬。
“哦,我当是你在荒野地里住着呢。”说着,连人带车提留着推下了船,“转澧河店桥去吧!”
夏日里,澧河经常涨水,一涨水,船就靠不了岸,下船就得蹚水上岸。年轻人还好说,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绑着裹腿,踮着小脚就无法下船。这时,德卿就丢下船篙,挽起裤腿,说声:“大娘我背你过去!”
老太太上岸后,颤着声音说:“今儿个真遇着好人了!”
平时,半夜里,有人得了急病,需送到河南岸公社的卫生院。船在南岸靠着,家人就在北岸喊:“德卿、国收——有病人!”
德卿年轻,耳灵,听到有人喊,就一骨碌爬起来,把船撑到对岸。病人过了船,家人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
“啥有救人要紧?人心都是肉长的。”德卿说得很平淡。
冬春季节,河水落了,德卿他们就用草袋在浅水地方修上码脚,把两只船并拢,用两块又长又厚的木板连着,算是一个简易的桥。有了桥,就省去了撑船的功夫,一冬一春猫在船舱里。若遇着过往的重载架子车,不等人央求,德卿就爬出船舱帮人推车。沿木板、过草桥、越沙滩、爬堤坡、下堤坡,很是用力。时间长了,人们就说,别看德卿长了一脸凶相,可面凶心不凶。
20世纪90年代初,乡政府举全乡之力,集资数十万元修建了一座半河桥,渡口、船就随之消失了,撑船的国收、德卿也就成了那个时代的记忆。
现在,德卿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一个撑船的,能让人时时想起,也是不容易的。